文/孙昌建
认识周笑是在《浙江诗人》的一次活动中,在杭州,一个大约有二十个人的场合中。周笑对我说,在慈溪我们见过的。
是吗?
好像这也是一种开头。
诗歌的写法有很多种,但开头却没有几种。我想起来了,想起 2024 年春天,在宁波文学周的一个活动中,主办方有一个改稿会的环节,那一次慈溪拿出了四位青年诗人的诗作,这其中就有周笑,不过当时我点评的不
是周笑,所以她不在我的准备当中,虽然我也浏览过她的诗行,当时印象并不深,只记住了这个名字 :周笑。
人的名字陪随我们一生,远比几行诗歌来得重要。
所以当周笑微信上说能否为她的诗写上几句评语时,我说你还是先发一些过来吧,结果她先发来了十几首,后来则发来了她的第一本诗集《多面玫瑰》的诗稿。
这样好像我便不能拒绝了,我也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诗歌需要泛读也需要精读,需要专一也需要泛爱,于是我答应写上几句像序一样的文字。
我泛读了这近两百首诗之后,便问她,你能不能再选几首自己较为满意的诗发我,于是她又选了十首左右过来,我这样做的目的,是想比较一下,她自己满意的,和我作为读者所满意的,重合的大约有多少?如果完全南辕北辙,那我便要思考了,这是不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的问题无非是以下几种 :第一种是我在审美上颇为苛刻,但在书写上还略备谦逊之风 ;第二种是我自己王顾左右而言他,基本套路是“九分优点一分不足”;第三种是开出一个中药铺,甲乙丙丁 ABCD 一长串 ;最后一种是自言自语,无论周笑还是王笑,我都是那么几句,最后无非是引述人家的诗句便就了事。
所以我常常告诫自己,要克制和自律。
还好,周笑自己满意的,和我较为喜欢的,重合率有百分之六十以上,不算太高,但也已经难得了。因为在我看来,出诗集是在展示自己写作特点的同时,也会暴露某些缺点,这就是一面和多面的关系。有人看到一面,有人看到多面,这也大有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意味。
如果是发表一首或一组作品,这基本就是在展露作者优点的一面,如果是出版诗集,那就是多面了,因为它往往会把一些不太成熟的作品也放在读者面前,但是当下的出版环境就是如此,不像几十年前,诗集基本是薄薄的一册,现在大有把诗集出成长篇小说的意味了,因为现在出版一本诗集太不容易,所以想能放进去就放进去吧。
周笑说少时喜欢文学,大学读的是外语专业,后来又学外贸,因此接触外国文学相对要多一些,而真正写诗,只是近几年的事情。
为什么近几年喜欢写诗了呢?原因不知,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猜测的,即我们所说的一种需要,无论是情感本身,还是生活本身,再加上宁波慈溪的文化氛围,所以周笑渐渐走进了我们的视野,也在“浙江诗人”群中亮出自己的声音。
这本诗集中,我喜欢的第一首诗就是《雨天》。在南方,在杭州或宁波,一个人要真正喜欢雨天是难的,只喜欢一时半会儿是容易的,为什么?因为雨天大多令人闷燠,尤其雨天的出行,无论是堵车还是淋雨湿鞋,都有点令人狼狈的,但是我们又极度喜欢诗歌中的雨天,从戴望舒的《雨巷》到王寅的《想起一部捷克电影想不起片名》。我们且看周笑的《雨天》——
面对雨丝下坠,观察者会停止思考
伞毕竟累赘。“不要回头——”
走进另一种迷雾通道
总有人扛下遗留
为过客买单
复读机跨过雨的深沟
骨子里的勇气,终究消弭
像一个孩子冲进雨中
踏上的既是新路
也算返程
面对雨丝下坠,空白闭合
疼痛的疤痕处理得光滑无旧
可以这样说吧,这完全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真还有这样的“雨天”?特别是“像一个孩子冲进雨中 / 踏上的既是新路?也算返程”,这个是我从未想到过的,全诗只有十二行,像是有一种故事发生,但又好像只是一种气氛的营造 ;读者既是匆匆的来者,我们又全是迷蒙的背影。我以为这真是老天赐给周笑的雨天,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写雨天的灵感常来源于三十岁左右,过了那个阶段,雨好像越来越没有意思了。
周笑还有一首诗叫《抬头低头都看见》,这样的诗歌题目,实在是有一点危险,但她却是无“智”者无“危”,因为写诗有时并不需要智,它还是有一点不拘一格的味道——
无酒冷冽,街道空明清醒
靠近寂静最里那一层,起意
贴近一棵树,去到远方够不着的
天空。无限延伸到达某个手掌
你会揽过她的腰,注视微醉
踏起方步。河流奔腾
诗里注入酒精,万物低下脸颊
摇摇晃晃,跳起舞蹈
微弱耳语隔空传递,从昨夜
从既定前世。约定悄然升起
带着渴望,感应秘密来到
他的诗意也来到
读完之后才知道,原来她是在写酒和诗的关系,但这种关系不是论文,不是小说,而是两行一节的诗,诗里有一种微妙的场景营造,有一种欲言又止,这就和酒的作用有点类似。
所以这样的诗,AI 是没法模仿的,周笑在写 AI 是没法模仿的诗,这就是周笑的厉害之处,这是诗人的厉害之处。
如果把这一首《抬头低头都看见》跟《雨天》那首诗结合起来读,就能看到周笑的一个小小的特点,她并不进行大的跳跃,但她有小跳,就像童年时跳牛皮筋那样的跳。
相比于这两首诗,她的《香港》和《山中白狐》这一类的诗,读者就更容易读懂。我以为《香港》带着很明显的拼贴风,斑驳而多彩,像老式的绿皮火车车厢一节一节地驶过,而且还哐当哐当的。
地铁风,汹涌。隧道,穿梭
带回。柴湾线,金钟,夹杂熟悉
直扑眼窝,击中步伐。加快奔向轩尼诗道
左行,望右。双层电车,人行道哒哒嘀
所有名词变动词,抵达梦境电梯
地铁一步代入,时代广场。这位亲人
一把揽我入怀。眼泪直冲眼眶
久违了!四年夺不走醒目 logo,抢不走立体
还是那个孩子,回来看你了
要命的就是最后一句,被直扑扑地扑倒,无法还手。
这是周笑的香港,是诗歌的香港,是我们想写但最后没有写成的香港。
周笑提供了陌生化,因为香港多难写啊,尤其是用诗的方式来写,在这样一首短诗当中,我以为已经形成了一种文本的雏型,这等于说建立了一个模型,短诗的模型,这也让想到了中国现当代汉诗中一些短诗的经典,其实是有规律可循的,这跟唐诗的七绝七律一样,是有起承转合等元素的。但是诗歌又不能完全按标准出牌,因为没有标准,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陌生化的必要。
而且说到建模,实际上经典的诗歌也可以建模,也可以批量创作,这个批量当然不是流水线生产,而是指你用同一种方式去创作,或者就算是复制吧,那也是自我复制,让人能写作的模式和风格一定程度地固定下来。
对于浙江诗坛来说,周笑也是一个陌生的“撞入者”,这种陌生不是因为她刚刚起步,而是她展示在人们视野中的那种陌生感,这是非常难得的。写诗的圈子里,三句不离本行 :第一句是他写得好或差,第二句是他以前写得好或差,第三句一般是会说他是一个重要的诗人,或不是。
最多,说某个人还是有趣的。
因此,在乏善可陈的语境中,周笑灵光一闪,还是难能可贵的。
我也知道写序主要是赞美,如果用来批评,那么我以为还是有不少诗有点面目不清的,这个“清”是指清楚、清晰和准确,正如有时我们以为某人有新的修辞方式,最后发现他有可能只是不会语法和逻辑,如此而已。
所以写诗就是这样,你甫一上场可能会赢得满堂喝彩,但久而久之,发现你就会那么几句,这是很麻烦的。正如今天不少人写诗写散文或写文案,总是要带有“烟火”的字眼,殊不知这也是一种病,是一种流行的感冒。
周笑这本诗集还有一个特点,一百九十余首作品,绝大部分都在二十行之内。这个特别难能可贵。去年有一个不写诗的文字工作者问我,现代新诗以多少行为宜,我说二十行之内。我想反正他也不写诗,我武断一下也没关系。谁知他特别认真,还专门找了一百首他认为的经典汉诗做了个四则运算,最后得出结论 :平均十五行。这不代表不需要长诗,像我本人隔三四年一定要写一次长诗的,且作一种实验吧,我不拿出来不代表没有,不拿出来只能说还没有写好或没有勇气。
譬如像《山中白狐》这样的诗,你写一百行也完全可以,只要叙述和场景多一点,再多一点心理活动,但是周笑十二行解决问题了,且看——
我住在深山许久,已忘时间更迭
今年的雪,挑了个良辰吉日
刚睡醒,茫茫白色铺满整个森林
梦中,忆得一位公子
误闯前门,寻不着路归
白狐穿戴新衣,摇身一变小女子
接他入洞,劝慰明日再出山
那一晚,美酒醉,美人美
对饮一宿相好于彼此
狐心起贪意,启千年修行唤来
封山大雪。留下公子伴她
下一个千年修行
周笑选择了一百米或六十米的赛道,但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跑下 800 米和 1500 米。因为有的人的短是天生就短,有的是控制之后的短,我希望周笑是后者,或者渐渐成为后者。
周笑一开始就采用这种短制的方式,我觉得是可行的,因为我们现在好多的诗歌,除了展示诗人运用语言的那一种才华,或者形成一种磅礴的气势,营造一种如同剧场“莎士比亚台词”般的效果,但这一切过去之后,你会发现,没有一句诗你能真正记住的。
最后,要说一点周笑的弱点,即她有不少诗的题目,还是流于平面。我想说的是,一看到她这样的题目,我就知道这不太可能写出好诗来的,如《拎着厚厚一摞书离去》《喧哗与骚动》《托斯卡纳艳阳下》《老时光》《再来黄岩》和《孤勇者》等,当然我这样说是有点绝对,而且是读过了诗之后觉得不佳,然后再来怪罪于这个题目,这可能也是一种本末倒置吧。我的意思是,诗人选择写什么题目,这既是态度,也是方法,或者就是风格所决定的,有些词有些表达,在汉语语境中已经俗不可耐了,所以你再要得“俗”得清奇,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最后回到本文的题目 :一面和多面,因为我们要面对的诗集叫《多面玫瑰》,这本诗集让我们看到了周笑的多面,但是我们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等生了万物之后,这个一还在哪里?这是我们要思考的,这个一还在万之中吗?你能把它找出来吗?
这才是关键。
现在还缺一首叫《多面玫瑰》的诗,虽然一本叫《多面玫瑰》的诗集已经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