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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不好,月圆不圆——评方晓小说集《花好月圆》

发布日期:2025-05-12 15:31 访问次数: 信息来源:《浙江作家》杂志

文/郑翔



之前看过方晓的一些小说,印象比较深的是他对世界荒诞本质的持续思考,里面延续着一些先锋小说的手法和迷幻气质。他 2023 年发的短篇《空城》仍是如此,我还曾借此评论 :“说明先锋小说的虚构与荒诞仍然是一种可以尝试的写作方法。”在我的印象中,方晓的小说很少涉及爱情、婚姻题材,所以他的小说集《花好月圆》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因为里面 9 篇小说全部是写爱情、婚姻的。方晓说这些小说陪伴他度过了 38—43 岁,也就是说他花了五年时间在钻研“言情小说”,最后还用了一个很通俗、很不先锋的书名 :“花好月圆”。于是,我就想看看这个“先锋小说家”是如何写“言情小说”的。

认真看完了他的这 9 篇小说,我发现小说集的书名应该不是陈述句,而是一个疑问句 :花好月圆?花代表爱情,月代表婚姻。那么我们先来看看,小说中的花好不好?在这部小说集中,不乏对美好爱情的描写。在《雨夜》里,李桃和马纳、唐婉和周森的夫妻关系都非常冷漠,但马纳和唐婉却如胶似漆,有时甚至一天缠绵多次,已经持续了三年。后来李桃问唐婉出轨的原因,唐婉说 :“一份难以抗拒的爱。”在《所有爱的结束》里,“他”时隔 20 年,突然在云南偶遇曾被“他”抛弃的初恋,两个婚姻状况不谐、内心都还保留着感情的人,一起度过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花好月圆》里的女歌星罗兰在旅游时偶遇已结婚的秦川,两人即刻陷入热恋。罗兰认为是“命运把我推到了他的面前”,“然而世界却不允许”,他们就相约自杀,自杀未遂的罗兰,十七年后仍然为这场爱殉情,这是多么炽烈的爱情!但奇怪的是,小说中美好的爱情都是发生于婚姻之前或者之外的,并且都没能通向幸福美满的婚姻,所以这花是好不好呢?

这个小说集中的月都是不圆的。夫妻要么离婚,要么就是在无爱的状态中勉强维持,夫妻之间充满了“防范、猜忌与背叛”,或者冷漠。小说中的女性大多非常敏感。比如在《雨夜》里李桃看到唐婉到医院探望马纳,马上便从她身上感到了“那种让她恐惧的独特气味”。在《没听说有什么坏消息》里,两对夫妻之间的关系也是如履薄冰。马格和葛米儿制造孩子不成,之后连性事也没有了,相互间有如陌生人 ;唐桥为了妻子周仙的业务,主动把她以前大学的老师介绍到家里,结果又怀疑她出轨。在小说结尾,马格和周仙却相谈甚洽,竟提出“如果我们能有个孩子”,而周仙竟说“这也许算个解决的办法”。这两篇小说里都出现了夫妻交叉出轨的可能。婚姻圆满很难,出轨却很容易。在《多余的婴儿》里,妻子外出打工两年,竟带了个儿子回来。在《雨后》里,林麦说,“婚姻对我是一个壳”,她结婚只是想要个孩子。《雨线》《花好月圆》也是写婚外恋。9 篇小说中共出现了十几对夫妻,婚姻无一圆满。

方晓在访谈里谈到叔本华的爱情、婚姻观,我不能肯定他是否在这方面完全认同了叔本华的观点,但其中的相似之处显而易见。叔本华说,“爱情的幸福感是一种错误的幻觉”;“婚姻是个陷阱,诱饵就是性,惩罚就是共同生活”;“幸福的婚姻需要夫妻能够在肉体、智慧、道德、精神方面相互弥补和适应”。简单地说就是,爱情是因为性而起的一种美好的幻觉,如果没有夫妻双方多方面的融洽,是无法持久的。在上面三个爱情的例子中,爱情都是与性紧密相随的,而且时间都不长久。在《雨后》里,这一点表达得非常直白 :“当年在他和她的身体抗衡中,他想要的只是女人 ;她离他最近,而且是以爱的名义。”在《雨夜》里,唐婉也说,“两情相悦,就是爱情”;而当李桃说,“没有哪个男人是靠得住的”时,唐婉表示“我也不反对”,而且已经想结束与马纳之间的爱情,理由是要让“情感停留在最美丽的状态”。在《花好月圆》里,罗兰与秦川相遇,结果“把一生在两年里烧尽了”。在《所有爱的结束》里,“她”在第二天早上便选择了悄悄离去,为的也是想留下最美好的回忆。方晓说 :“难道爱而不得不是爱情的最好状态吗?爱情应该停留在被毁灭之前,始终保鲜在它最美的状态。”那么《所有爱的结束》的标题和小说的结尾,是不是方晓对爱情所应有的状态的一种理想主义期许?但李桃又说过 :“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停留在最美丽的状态里的。”那么,到底可以还是不可以?

在《雨后》里对爱情、婚姻有进一步的讨论。“在时间面前,所有的爱情都会部分程度上被毁坏,甚至灰飞烟灭”,“婚姻就像一个障碍物……不仅会毁灭建立起婚姻的爱情,还会一并毁灭此前所有的爱情,阻断此后爱情产生的任何可能”。所以,无爱的婚姻就成了这部小说集里人物生活的常态,也成为它书写和探讨的主要对象。但是这种无爱的婚姻并不是无休止的争吵,而是疲乏、冷漠和忍受。比如李桃,她在婚后第五年,就感觉到“两人之间本该还有的幸福和温情就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她愿意继续维持下去,是因为她连破坏的欲望都没有”。他们曾经起过挽救的念头,但因意识到,“然后呢,又重复一次爱情终将减弱、模糊、陨落的过程吗?”所以就选择了忍受,选择了无所谓。《没听说有什么坏消息》里的葛米儿坐到马格的车上,“仿佛他只是个陌生人……她并非出于对他的信任才躺在车里,而是对任何危险都无所谓”。“无论最后是什么结局。什么结局都不是不能承受的。”(《雨后》)“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状态,沉默地接受你应该接受的一切。”(《雨线》)

这里面显然也能看到叔本华悲观主义哲学的影子。小说中随处可见那种看透了爱情、婚姻、人性、生活的幻灭感和无力感,而且无法改变,或者改不改变都不重要。在《花好月圆》里是前者 :“我”想带着罗兰离开杭州到其他地方重新开始,说“在哪里,我们都能活下去”,但罗兰说,“我看不出任何可能性”。在《所有爱的结束》里是后者 :“但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但变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明白就行,但她明白与否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而那些在结婚时就不是因为爱情,比如是因为物质、孩子的,结婚后的关系就更加冷漠。在《所有爱的结束》里,“他”出差没有回家,“那个杭州的妇人”连电话都没有,而对妻子来说,“他唯一的功用……是支票”。如果不回避,仔细想一想,这种无爱而勉强维持的婚姻是不是当下社会,或者本来就是爱情、婚姻的必然走向,或者说一种普遍状态?

那么,孩子能不能改变夫妻间的这种状态呢?不能。《多余的婴儿》这个标题似乎就是一个暗示。马可是他母亲外出打工两年后带回来的,是多余的。他自己的孩子也是个意外,是性冲动的结果,因为这个孩子,“马可开始咒骂自己的性欲”。他想,如果父亲要他把婴儿扔掉,“那么他就可以把怀里的东西当成随便什么扔到门外去”。《没有听到什么坏消息》里的马格和葛米儿因为关系如履薄冰,所以他们想“制造孩子”——用的是“制造”,但并未成功。不知道为什么不成功。《雨后》里的林麦与丈夫结婚,就是为了要孩子,也是不成功,所以来找前男友马铁,想向他要个孩子,“仿佛孩子是一个物品”。《雨线》里更是直接说 :“孩子本来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因为他就是不出现,所以他就变成必需的了。”《没有听到什么坏消息》里的周仙是有一个儿子的,但他不但没有成为改变婚姻状况的调和剂,反而成为无爱婚姻的牺牲品,孩子死了,并导致了父亲的自杀。为什么会这样?这现实吗?

我想,或许可以先看一下方晓对小说创作的理解。方晓说 :“我现在喜欢更抽象、更寓言性的短章……更可能是哲学侵蚀了我的文学观。”我的理解是,他的小说并不是想简单地反映生活,而是试图探讨生活表象之下的一些更加本质的东西,或者说一些更具哲学意味的东西。哲学的影响和抽象性、寓言性追求在这部小说集中是比较明显的。虽然小说中人物的职业,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等几乎都是具体的,比如人物是律师、小提琴手,比如李桃三十八岁,马纳四十岁,九年前他们在网络论坛认识,然后她离开成都来到杭州 ;里面人物分手的原因也可以是具体的,比如贫穷。但如果仔细阅读,你就能发现,这些具体的东西其实并“不重要”——这个词多篇小说中反复出现,它们只是为了营造一种真实感,一种小说技巧而已。而这种真实感其实也是可以不需要的,比如《雨线》的结尾就只是戈小雨的想象,她想象自己要和丈夫决裂,想象丈夫和苏溪是情人关系,推测苏溪的丈夫实际上并不存在,但是她觉得这些“并不重要”,“她不会去求证”,但这并不影响她“祛除不去的幻灭感”和“仍然会坚韧地忍受这一切”。同样,也不影响小说进行下去。因为说到底,人物、故事这些本来就是方晓用来探讨问题的工具,而不是目的,故事背后的问题才是真正重要的。

这部小说集围绕着爱情、性、婚姻,具体探讨了诸如爱情和性的关系,爱情、婚姻的持久性 ;出轨是不是必然的?面对出轨是不是需要报复?是不是只有报复才能解救自己?爱情消失之后,曾经有过的幸福也会消失吗?怎样才能彻底与过去隔断,这种隔断是必要的吗?随着性造成的幻觉的消失,无爱的婚姻会不会是生活的一种必然状态?彻底离开无爱、冷漠的生活,去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有没有可能?是不是可以把一切都交给时间?等等。接着,便是一些更为深层的问题,比如个体和他者、个体和自我、个体和世界(生活)之间的关系。

而如果从个体和他者的关系的角度来看,夫妻之间的冷漠就已经不只是性的幻觉和爱情的无法持久的问题了,而是有点类似于“他者即地狱”的问题了。“马格第一次正式发现,两人的思维无法在同一个正常空间里共振 ;也许从来就是如此。”“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改变另一个人”。(《没听说有什么坏消息》)“他们不因为彼此,也必然会因为其他的人而活到与现在大同小异的千疮百孔的境地里。因为,她是她,他是他。……如果他面对的是另一个女人,他仍然是他。”(《雨后》)个体和他者之间永远不可能同一,即便是女性之间也是如此 :“她们是两棵站得很近但品类不同的树。”甚至即便是自己,也是不能同一的 :“这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但她就是成了现在的自己”。(《雨线》)这才是导致美好的爱情不能持久和无爱的婚姻的根本原因。方晓从哲学的角度给个体之间的关系定了性,那就如其中一篇小说的标题所说的那样——“无人幸免”。

在这个小说集里,生活,或者说世界也是一个他者,它对个体的介入也是导致婚姻不谐的原因 :“生活永远会让你感觉你还做得远远不够。不仅仅是和你结婚的那个人让你这么想,是生活本身。最后连你自己也是。……但没有人是故意要这样的,谁对谁错说不清,所以没有谁对谁错。”“谁也不知道我们的问题出在哪儿。我们只是注定在问题中生活。/ 然后走向灾难。/ 至少是悲剧。”“就算你无比诚实,生活照样不会放过你。”“如果能同时把熟悉的一切统统抛弃,或许会感到彻底的自由。”(《没听说有什么坏消息》)但是人怎么可能彻底抛弃生活呢?就像鱼怎么可能离开水呢?个体和个体在生活中,就像“雨线与雨线陌路相逢,彼此纠缠,重新组合。……像一个人路过、经历、褫夺另一个人的生活后,人生从此就混合了他人的生命和情感,还有现实之物或者灵魂的碎片。这样的过程是被迫的吧……只是为了维护最基本的独立存在,她也得假装所有的白天都是黑夜。”而在这个过程中,个体也会不可避免地陷入分裂 :“她觉得自己正在缓慢裂开了,悲伤是多么持久而沉重啊,还有那或许从此祛除不掉的幻灭感。但最终她仍然会坚韧地忍受这一切,所有已经发生的和可能发生。”(《雨线》)那么,除了忍受,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无论通向何方,我们都只能冒险前进,不是吗?”周仙对马格说的这句话,可能是这个小说集里唯一一个比较积极的声音。但是这个冒险是不是包括出轨?

从上面几段的分析和引用可以看出,虽然这部小说集中人物的职业,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等几乎都是具体的,但探讨问题对小说来说似乎是更加重要的内容——这种对人、人性或世界的某些本质性的内容进行带有抽象性、哲学意味的探讨,与方晓之前的小说是一致的——这对小说的结构和艺术特色也产生了影响,那就是虚构性场景的设置、对话的应用和整体氛围的迷幻色彩。在这部小说集里,除了《无人幸免》的结构比较混乱,其他小说都设置有两个人对话的场景,小说的结构都比较清晰。而在近一半的小说中,对话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而且几乎都是直接引语。这在当下已经很少有人用直接引语的小说界,可以说是非常特别的。这其中有夫妻之间的对话,有前男女友之间的对话,但更多的是人物和配偶的情人,甚至情人的配偶的对话,还有陌生人之间的对话。其中《雨夜》和《雨线》里都有妻子和小三之间的长篇对话。我之所以说场景具有虚构性,是因为这种对话在现实中似乎不大可能,尤其是对话双方的态度都非常“平和”。所以我认为,这样的场景就是方晓专门为了探讨问题而设置的,让人想起古希腊的对话录。当然,探讨的问题有没有解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探讨的过程。就像《我不是来参加葬礼的》里所说 :“而生活中的很多问题,它们的使命只是作为问题来到你的生命中,无法解决,有时也无须解决。”对话的场景设置经常带有迷幻色彩,比如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很快,街道上空被雪花完全遮蔽,世界退到了一个模糊的角落里,仿佛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境。”(《没听说有什么坏消息》)“所有的风景和经历都仿佛是印在一张透明卷曲胶带上的一幅幅画,上面飘动着无数的、无意义的、虚浮的黑色粒子,它们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一切都可以还原为没有感情的粒子,身体、情感、性,过往和未来。……我能去哪里呢?我要去哪里呢?”(《无人幸免》)雨、雪、梦境、想象都是小说中经常出现的,现实被虚化了,探讨问题的抽象性、寓言性结构得到了突出。

方晓说,如果有人说法律职业影响了自己笔下塑造的人物,他会举双手不赞成 ;“我认为我笔下的人物只会更抽象、更本真、更具有寓言气质。”后一句我是认可的,但前一句我并不认可。我认为,方晓小说中的婚姻没有一对是圆满的,虽然可能是受了叔本华的影响,但肯定也与他的法官职业相关。他说 :“而我见证的只是合同解除、公司解散,破坏与毁灭”;“那些虚假、背约、恶意、因果日复一日在我面前上演,仿佛世间万事不过父子成仇、夫妻反目、兄弟相残”;“你几乎不能改善分毫”。这与小说中的情景何其相似。而且他还说 :“小说写作给了我一种观察的习惯和角度,在断案中这是有用的,而且几乎可以说,它能赋予我直觉,引领我直击真相和软肋。”不可能只是小说写作影响了断案,而法官的习惯和视角一点都不影响小说写作。

我们可以看几个例子。在《雨夜》中,李桃约唐婉见面 :“天空还没有下雨,也看不出下雨的征兆,带伞表明她是个未雨绸缪的女人。”我认为这就是法官的习惯和视角。《雨线》就更明显。李夏让戈小雨到苏溪那里去拿一份材料,拿回来后,三个多小时过去了,“他连一句试探性的询问都没有”,戈小雨就觉得有点奇怪了。她故意把信封推到他面前,他拿去走到书房,“然后重重的动静传来,信封被扔进了垃圾桶”,还解释说,“面上不好得罪,哪怕不帮她,也总得做个样子”;后来他还继续解释,戈小雨觉得,“这不像他”;“她后来去看过垃圾桶,信封不在里面。书房里也没有”。这显然也是法官的习惯和视角。戈小雨去了苏溪家 :“墙上没有照片。这表明女主人是个隐私感很强的人。”“这里没有挂上婚纱照或者全家福。没有女人的照片,也没有孩子的。这不是疏忽。”这就更加明显了。其实方晓的小说很大程度上是靠这些细节,包括人物对话中的蛛丝马迹的发现,去推动情节发展的。只是他自己是法官,以为别人也都有和他一样的习惯和视角。

当然,关键是把小说写好,写出了自己的独特风格。至于是小说帮助了断案,还是法官的习惯和视角影响了小说,这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