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佑
在二十世纪中国诗坛的现代性探索中,穆旦的诗歌创作与译介始终惹人注目。他的人生轨迹与战乱时局中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相互映照,成为时代裂变下的独特注脚。穆旦的现代主义诗风源自其深厚的西学背景与跨文化视野,然而特殊的时代背景曾使其诗学成就长期被遮蔽,人生轨迹亦湮没于历史烟尘。历时十七年,作家邹汉明以《穆旦传 :新生的野力》重探这位诗人,通过大量档案爬梳与生命脉络的钩沉,复原了穆旦鲜为人知的精神史,使其诗性人格与超前的美学追求得以重见天日。
该书的出版历程可谓艰辛,辗转几家出版社,最终由译林出版社重磅推出。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穆旦资料研究的空白,摹刻出一个“失败者”的真灵魂。
穆旦的一生恰似一曲“咏叹时代动荡,追寻金色光芒”的命运交响。传记上部聚焦其前三十年人生 :从浙江海宁的家族根系,到天津出生后的北迁背景 ;从南开中学的文学启蒙、清华园的智性淬炼,到西南联大时期的创作勃发。青年穆旦的成长轨迹,始终贯穿着对民主进步思想的追寻。他因卓越的外语能力投身远征军翻译工作,命运由此与战争紧密纠缠,但其文人本色却使其怀抱理想主义者的光芒。在诗学判断与价值取向上,穆旦始终保持着超越时代的现代性视野——这种精神特质,恰是邹汉明为其立传的深层动因。
为穆旦作传,本质上是一场为“失败者”重构精神史诗的冒险。从美国自费留学归国后,穆旦的远征军经历成为难以言说的隐痛,其人生叙事亦因缺乏自我言说的“英雄性”而充满断裂与谜团。邹汉明摒弃传统传记的线性铺陈,转而以“散点透视”与“诗解秘史”的笔法,将史料考据与诗性阐释熔于一炉。他并未沉溺于史料的堆砌,而是以现代主义诗人的敏锐触觉,在传主与时代、作品与史料之间保持审慎的距离,通过克制且舒缓的叙事节奏,还原穆旦精神世界中现代性生长的动态过程。
传记文学常陷于“还原历史”与“重构灵魂”的二元困境。邹汉明选择了一条更富张力的路径 :他既以严谨的文献考据为骨架,又以诗性解读为血肉,让穆旦的形象始终隐现于史料与诗行的缝隙中。这种若即若离的书写策略,既避免了单一结论的武断,亦使传主与时代、友人乃至整个世界的复杂关系得以立体呈现。
穆旦生于 1918 年——一个传统与现代激烈碰撞的历史节点。中华文明正处于融入世界现代文明的急转期,穆旦作为一个窗口,他对民主思想的欣赏与接纳,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那个迷惘时代的精神求索。无论是中学期间表现出的非凡的汉语才能,还是在吴宓、闻一多、燕卜荪的直接影响下,并汲取外国文学的营养,形成了穆旦对汉诗真正现代化的过程,我们都看到了一种野蛮生长的力量。且在后续的发展中拔节生长。邹汉明将个体命运嵌入宏阔的时代图景,最终完成的不仅是一部诗人传记,更是一份关于现代性如何在困厄中破土而出的精神档案。正如穆旦诗中所言 :“在耻辱里呼吸的,要开出倔强的花。”
青年穆旦的成长是一段隐秘的奋斗史。因为自述资料的匮乏,邹汉明采访了唐湜、郑敏、杨苡等人,并到南开大学档案馆搜寻穆旦留下的隐约可寻的线索和迹象,以“现代诗人成长记”为脉,运用草蛇灰线的写法,以南开、清华、南岳、蒙自、昆明、印度、重庆、北京、沈阳等具体可感的生活空间为经线,同时以吴宓、赵瑞蕻、王佐良、郑敏、罗友伦等人的回忆为纬线,紧紧围绕求学、西南联大迁徙、远征军、野人山逃生等事件,以点带面,全面展现穆旦的精神世界。单就这一点来说,邹汉明笔下的穆旦就拥有了更客观真实的人生,毕竟,一个人的成长史便是记忆史。恰如塞尔托所言 :“记忆是一种反博物馆,位置是不确定的。”某些记忆川流在行动和语言中,它穿过某地并迂回前行之中。邹汉明深谙“记忆的主观性”和“时空的秩序性”,他找到了更贴近传主心灵的诗篇,以此更贴近灵魂的真实。而涉及爱情,邹汉明以万卫芳、曾淑昭、梁再冰、周与良为感情线,勾勒出一个渴望爱情与温暖的多情诗人形象。毋庸置疑,穆旦的情感细腻而真挚,初恋万卫芳是天津的名门之后,从情感上给予诗人以安慰,也给予他“失恋的苦果”;曾淑昭是诗人在中航公司的恋人,他们有着一致的审美,是诗人心中永远的玛格丽 ;梁再冰是梁思成与林徽因的女儿,因诗结识,穆旦对其有爱慕,也算是一种“诗性苦恋”;最终,穆旦与周与良修成正果,在美国留学期间完婚。《穆旦传 :新生的野力》也就在这样美好的愿景中结束。这暗含了邹汉明对穆旦一生的倾慕与怜惜,如果这是一个人生路口,穆旦永远停在那个瞬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在阅读此传时,我发现邹汉明有意规避所谓的“身份确认”,比如 :“著名爱国诗人”、“九叶诗派”代表诗人、“中国新诗派”、“西南联大诗人”等,而是以文本细读的方式,呈现穆旦的创作风貌。此为这部传记的又一大特色,邹汉明以诗心写他传,将心比心,以人性的发展揣摩诗人的现代性生长,而又将个体人物的命运置身于时代的洪流中。
至于诗解秘史,定会引起争议。世人高看或睥睨诗人,皆因诗歌,多数人认为诗歌偏于感性、轻逸,很难再现厚重且多维的历史。但纯属于史料的历史并不重要,重要的往往是时代精神的传承。在诗与史哪一个更可靠的问题上,陈寅恪曾说 :“中国诗虽短,却包括时间、人事、地理三点。”史书往往因史官的视角而产生偏差,他还举例说《唐史》里,错误甚多,时、地、人的关系难以厘清,结论自然不一。唐诗却是清楚地谈到时、地、人,谈到人的感情、关系,融成一气。于是,诗有可能成为更真实的史料。显然,邹汉明发现了真诗人与历史之间的隐秘关系,并客观地分析穆旦诗学的变迁与跃升,而非一开始就把穆旦的诗学成就高高托举。这改变了一般“成功学”传记的写法,同时也还原了穆旦“普通且传奇”的改良人生。
从解读《春》《赞美》《出发》《诗八首》《旗》《森林之歌——祭野人山死难兵士》等作品看,邹汉明以“形式整齐”贯穿穆旦的学院派风格,也隐含穆旦沉稳的性情、“骄傲于自己的血”的热忱与孤傲。我甚至认为,穆旦的诗不是晦涩,也非完全的“现代主义”,而是紧贴世界时局的厚重之思。“火焰、深渊、死亡、赞美、赤裸、泥沼、小兵”等词语,无限贴合现实与人生的境况。身处 20 世纪 40年代,穆旦首先是想要以现实报国,退而求其次是以诗改良社会,谁承想最终得靠翻译立足于历史长河。细考穆旦的诗学变迁,除了 20 世纪 30 年代世界顶流诗人 T.S. 艾略特和 40 年代顶流诗人奥登的影响之外,穆旦更多的求索还是在西南联大的文教传统中探索汉语新诗的现实功用。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发轫的新诗,一直以自由的抒情姿态呈现于世,但诗歌的抒情功能在动荡时代,必定会遭受质疑。于是,穆旦提出了“新的抒情”的诗学观点,他的诗歌突破了个人抒情范畴,进入“众人等于一人、一人等于众人的世界”(朱自清译《诗与公众世界》),这与徐迟的“抒情的放逐”、袁可嘉的“新诗戏剧化”、闻一多的“要把诗写得不像诗”保持一致性,进一步演变成“是你们教了我鲁迅的杂文”的思辨力量,穆旦因而成为汉语新诗的“搏求者”形象。
在穆旦这里,如何用文学改良人生乃至社会,不仅见诸于诗歌,更见之于他主编的《新报》。而在邹汉明的传记里,穆旦的求索则贯穿现代汉诗的生长和整个时代的变迁。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穆旦的一生,深陷“热情、彷徨、苦闷、抗争、远行、沉寂、耻辱、笃行”的境遇,可他仍然倔强地保持诗人的“良善、纯粹与孤傲”,祈愿得到自由和幸福之花。如前所述,倘若穆旦三十岁的人生津口,消失在 1949 年 8 月由泰国曼谷至美国旧金山的轮船上,后续或许是一个更大的诗性谜团。无奈,“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