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志刚
天涯的长篇小说《信客》以十九封信为基本结构方式,通过信客常走、常行、常安往来宁波—上海之间,串起以宁波—上海为中心的江南社会,叙述晚清民国时期江南官宦人家、富商巨贾、小康之家、普通平民等,在战乱、匪患、风灾、粮荒频仍的乱世求生故事。在《信客》浓郁地域风情书写中,我们能够清晰地听到江南传统家族结构吱吱轧轧的崩塌声,能够清晰地看到中国现代化蹒跚艰难的脚步。天涯用饱含深切同情的笔触,让人物“踏上了一条寻找春天的路”,于绝望中生出希望。
一
晚清民国乱世是中国历史上最惨痛的时代之一,所有人都在“底线”挣扎,“活着”成为最高的人生目标,个性、尊严、价值通通都被“活下去”覆盖了。在《信客》中,天涯把所有人物置于晚清民国“民不聊生”的乱乱世:政治腐败、战乱频仍、匪患不已、天灾连绵,营生越来越难做,生存越来越艰难,所有人都为“活着”绞尽脑汁,拼尽全力。
小说一开始就是灾年,雪灾、旱灾交替,在一个寒冬的早晨,富户陈老板和吕老板外出购粮,施粥救济百姓 ;信客常走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带着 12 岁的常行走向陈家渡 ;阿牛和阿发兄弟父母双亡,相依为命,靠着渡船下苦力谋生。
常走是信客,是小说的核心人物。他 12 岁那年,阿娘(奶奶)去世,父亲急急忙忙赶回家,却因翻船而离世,母亲一病不起,为阿姆治病花卖了所有家当。好不容易捡到一个妻子,生了儿子,却为妻子治病掏空了所有积蓄,还借贷了钱庄 20 元钱。为了还上这 20 元的高利贷,常走带着儿子在宁波与上海之间穿梭,几乎耗费了一生勤苦。为了多赚点钱,常走、阿牛、阿发不辞辛苦,不避忌讳,远走湖州运送金老板的灵柩。即使这样,常走和阿牛兄弟,也只能在极度贫困中为活着而挣扎。连年战乱匪患、天灾人祸,富商沈家的上海生意日益艰难,沈昆带着伙计远赴云南后置普洱茶饼,误入匪窝,九死一生。富商吕明华带着常行、阿牛、阿发到湖州采购粮食,返程遇到劫匪。在小说最后一章,天涯加快了叙事节奏,匪患和战乱接二连三,吕明华被绑架,粮价飞涨,多家店铺被抢,阿九惨死,信局的船遭劫持……乱世之时,官府怠政,粮食紧缺,物价飞涨,海陆盗匪多如牛毛,频频发生抢劫事件。所有人都活得战战兢兢、朝不保夕,所以,《信客》是一部乱世谋生的书。
《信客》不仅展示“世相”之乱,也揭示人心之乱、伦理之乱。宁波粮商吕进宗为了报恩,把女儿吕菊香嫁给恩人之后王实在,多年来不惜财力接济王实在一家。没想到,“升米恩,斗米仇”,王实在母子贪婪刻薄、寡廉鲜耻,像蚂蝗一样叮着女儿,吸吕家的血,虐待吕菊香,只认钱,不认人。沈美珠父亲沈阿根贪图钱财,把女儿嫁给有“克妻”恶名的洪七,对于女儿在洪家受虐待不闻不问,最终导致沈美珠被折磨而死。
乱世导致人人自危,伦理道德严重滑坡 :自私自利、杀人越货、囤积居奇、坑蒙拐骗、欺行霸市。在这乱世中,依然有人不顾生存艰难,依然坚守人伦之理。“信客”常走一直恪守诚信,冒着风雨送信,冒着严寒送信,冒着战火送信,无论怎样艰难,都坚持把书信送到客户手里,临终前还不忘记告诫儿子 :“我们做信客,诚信第一,只要失信一次,那牌子就倒了,再扶不起来。”粮商吕明华,身遭绑架勒索,米店接二连三被抢劫,仍然坚持开店,他的理由是 :“要开。这附近没米店,若不开了,大家买米不方便。”常走、吕明华所坚守人伦之理,是维系传统家庭结构和社会结构的基石之一,是中华民族人与人交往中最坚实的纽带和桥梁。
二
宁波帮商人在上海开店,往往是老爷带着儿子、姨太太常驻上海做生意,家里交由太太主持。太太在家乡照顾老人,养育儿子,操持一大家子生活。这是晚清民国时期宁波帮典型的家庭结构,也几乎是中国传统商人最常见的生活模式。这样的家庭结构,是以牺牲女性生活基本权利为前提的。《信客》中,沈家太太冯晚秋,书香门第出身,嫁给沈儒行为妻后,一直留守宁波照顾公婆,养育儿女。丈夫沈儒行在上海做生意,讨了姨太太,姨太太也养了儿子。尽管她对丈夫的偏心颇为不满,与沈儒行形同陌路,但表面上仍然维护家庭“秩序”。孩子小时候,她尽心尽力教养孩子,公婆在世,她尽心尽力侍候公婆。婆婆去世了,孩子长大了,她又希望儿子洋河早日成家,早生孩子,后又尽心尽力教养两个孙女。冯晚秋恪守传统伦理,接受传统社会分工,默默忍受长久的苦寂,守一辈子活寡,努力践行着妻子、母亲、家族太太的职责,无法走出传统“商人”的社会结构。
毕竟时代不同了,冯晚秋的后辈们,不可能再像她那样恪守传统家庭伦理,《信客》中走出了“三个叛逆的女性”。
吕菊香是一位晚清叛逆女性。她饱受婆婆欺压迫害,不愿意接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命运,不愿意做传统家庭伦理的“殉道者”。她带着三个女儿回娘家后,自立自强,立女户,教女儿,宁愿招上门女婿也不嫁女,不仅在这乱世中把自己解救出来,也把三个女儿解救出来,更在弟弟吕明华被绑票时,挺身而出,在粮荒时节,赈济灾民,完成了人生华丽转身。胡文静是一位五四式叛逆女性,她要个性解放,敢于追求个人幸福,同时也自私自利,一意孤行。冯晚秋为儿子沈洋河找儿媳妇时,按照“沈家少奶奶”的标准选择了胡文静,希望胡文静像她一样,留在宁波侍奉婆婆、教养孩子。陈云霞按照“沈家少奶奶”的标准嫁女,希望胡文静到沈家后,恪守家规家法,尽快为沈家生一个儿子,坐稳“少奶奶”位置。沈洋河迎娶胡文静,本意就是替母亲娶一个儿媳妇,要胡文静像母亲一样,在老家侍奉母亲,教养孩子,做好“沈家少奶奶”。但是,胡文静结婚以后,不愿意按照冯晚秋、陈云霞、沈洋河设定的人生路线走,不愿意像婆婆那样守活寡,她要到上海,要到丈夫身边。这不仅冒犯了沈洋河的“底线”,冒犯了冯晚秋的尊严,更冒犯了传统家庭伦理,最后落得身败名裂、遁入空门的结局。沈芸兰是一位革命的叛逆女性。她本是沈家的“小小姐”,家境优渥,师范学校毕业后,立志做一名教师,她不愿意接受冯晚秋安排的人生道路,抱着“实现女孩子都能读上书”的梦想,和曹先生、常安一起“踏上寻找春天的路”。
这三个叛逆女性,分别代表晚清、五四、革命三个时代的女性,尽管她们的结局大不相同,但敢于反叛传统伦理秩序的态度,均折射出时代的一丝亮光,也或多或少体现了中国社会现代化的必要性和必然性。
三
周作人先生认为《阿 Q 正传》的主旨是憎,精神是负的,然而,这憎并不变成厌世,负的也不尽是破坏。在《信客》里,天涯对于信客所处的时代(1893—1934 年)也是憎的,《信客》所体现的精神也是负的,是批判性的、破坏的。
阅读《信客》有一种压抑的情绪挥之不去,这压抑来自于小说描述的乱世诸相,来自于这群乱世求生的人们,无论怎样努力,也逃不出乱世遭殃、困厄无助的命运。《信客》之所以精细地呈现这个时代,是要逃离这个时代,要告别这个时代、要消除这个时代,这是天涯的“憎”。同时,天涯对于常走、常行、阿牛、阿发、冯晚秋、吕进宗、吕菊香、沈美珠等人物,给予深切同情,希望这些乱世求生的人们都能够过上平安的日子,这是天涯的“爱”。正因为有这“憎”,有这“爱”,天涯想为小说人物找到一丝亮光,为这群乱世求生的人们找一条新的路,找到一个能够平安生活的地方。当然,这丝亮光如抽茧剥丝,一点一点显露出来。晚清官宦李沧水对腐败的朝廷越来越失望,愤然辞职,与后辈一起开启“实业救国”之路 ;李思侠、沈阳江加入同盟会,走上辛亥革命道路 ;曹先生和沈先生安心于乡村学校,试图教育救国。然而,面对着乱相丛生的时代,这丝微弱的亮光并不能照亮乱世人生,天涯便让常安跟着曹先生、沈先生离开宁波,“踏上了一条寻找春天的路”。尽管,曹先生、沈先生和常安尚不知道这条路在哪里,这条路能否通向春天,但毕竟,他们开始踏上了寻找的路径。
“曲终奏雅”是中国文学的传统之一,无论面对如何惨淡的人生,无论书写怎样黑暗的时代,中国文人总会在结尾处,给普通民众一点希望,透漏出一丝亮光。1919 年4 月 25 日,鲁迅在《药》的结尾处,让夏奶奶为夏瑜上坟的时候,于“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中,发现了坟头有一个“不很精神,倒也整齐”的花圈,借以告慰被冤死的革命人士,也给华老栓、华大妈和读者们一丝亮光。天涯在《信客》中,“踏上了一条寻找春天的路”,也有夏瑜坟头花圈的寓意。
天涯是一个有良心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