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颖
一代人有一代人之文学。2021 年中国作协在十代会上提出“新时代文学”，即是对过往“纯文学”观念的改造和革新。无论如何，网络文学已强势登场，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从前些年流行的玄幻、仙侠、穿越，到近些年不断受倚重的现实题材，证明了网络文学不仅有飞翔的想象力，还有扎实的落地感。新中国成立以来女性成为我们的半边天，而近年来现实主义题材的勃兴，也日渐成为网络文学的半壁江山。其中，中国作协也发挥了积极的倡导作用。它代表了一个很好的发展方向，毕竟，文学是人学，是为人生，为平民的，但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新的课题，即网络文学如何书写好现实、女性、职场、代际等等。2023 年各大平台播出的女性题材作品有近 20 部，充分说明它已然成为人们时下关注的热点、焦点与痛点，在此大背景下，《糖婚》《糖婚 ：人间慢步》系列给我们提供了一份堪称典范的样本与回答。
作为很早就具有青春意识、自我意识、性别意识的女作家，蒋离子率先对“80 后”独生子女一代的婚恋命运进行了书写，她是敏感的，拥有敏锐的洞察力、捕捉力和共情能力，并一直在这个题材深耕，积累了许多经验、思考与表达。彼时“80 后”刚刚开始踏入婚姻的殿堂或“围城”，这代人选择不婚主义还是进入家庭，如何处理两代人之间的关系，要不要孕育下一代，如何教育子女，政策放开后是否还要二胎，怎样平衡婚姻与事业等，都像人生课题一样摆在了面前。时光继续向前，当下年轻人的生活规划和情感走向更是趋于复杂和多样化，蒋离子通过一部部现实题材作品不断探讨着这些主题，很好地展现了一个与时代“零距离”的网络文学作家的问题意识。
在蒋离子个人的创作脉络中，《婚迷不醒》可以看作是她的现实主义转向。之后的《糖婚》《糖婚 ：人间慢步》系列更是日趋成熟，被称为细腻的当代婚恋指南。创作现实题材离不开生活，她不仅紧贴着时代与生活，更像一个社会观察家，有对社会的洞察和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感。难得的是，她又始终和人物站在一起，平视生活，对笔下的人物有一种深切的关怀和同理心，认真倾听着人物内心的声音。她的小说文笔成熟老到，节奏感强，深谙镜头语言，有贴切的影像感，同时也非常适合影视改编，进而起到更大的社会反响。她的小说标志着网络文学已自觉地将时代精神融入到壮阔的创作格局之中，既展现了对现实的观照，又折射出新时代的生活面貌和当代人的成长经验与情感归属，进一步提升了网络文学的品质。
《糖婚》通过围绕几个女性海莉、周宁静、柏橙、陈墨等，几个男性方致远、陆泽西、迈克、老巴等，讲述了婚恋与职场、家庭与人生。运笔生动细致，人物真实可感，既感受到其温暖，又透露出荒凉。它与一般网文不同的是，主要人物真实到不讨喜，真实到有几分沉重。女主人公周宁静看似光鲜亮丽的时髦女性，在婚姻与家庭中照旧要面对与处理一地鸡毛的生活，她代表着我们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结婚六周年被称为“糖婚”或“铁婚”，这是周宁静向往的，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婚姻无论几年，无论是被称作“糖婚”的甜如蜜，还是“铁婚”的坚不可摧，有问题不用等到 7 年就会“痒”。作者用最具人间烟火气的世俗化的故事，探讨几乎属于全人类的精神困境，揭示了婚恋与家庭的真相，通过人物命运的起伏波折展现了她的人性关怀。虽然她用了一种观察式的写法，却不是冷漠的，从她对笔下这些辛苦浮沉在生活与命运的海洋中的人们的同情，我们看到了深藏在平实书写下的那颗滚烫真挚的心。婚恋中两性的对峙、扶持，是盟友也是敌手。就像一杯血腥玛丽，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局外人雾里看花，唯有局中人冷暖自知。
《人间慢步》是《糖婚》系列的第二部，小说通过讲述一个服装企业的发展，以林一曼、安灿等几位女主人公在其中担任的不同角色，进一步展现了职场、婚姻、情感、家庭、孩子等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都会面临的种种现实问题，我们怎么处理和过好自己的人生，在遭逢困难与绝境时如何做到身心灵的成长。
首先，小说加强了对职场的书写。从网络文学史的角度看，这一类型可以追溯到“职场文”。2007 年 9 月，李可的《杜拉拉升职记》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同一时期崔曼莉以 ID“京都洛神”在天涯社区连载《浮沉》第一部，这两本书开启了“女性职场文”的写作潮流。《人间慢步》的特点在于，以年轻人创办服装企业并不断发展壮大为主战场，这类表述其实是更接近传统文学的，令人想到之前荣获“五一个工程奖”的作品阿耐的《大江东去》。与阿耐不同的是，它展现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奋斗与拼搏，我们的困惑与挑战，最后还写到了疫情。疫情对我们这代人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让我们对人世的理解和认知都发生了改变，也让我们的人生轨迹有所不同，因此小说具备了充满当下性的时代色彩。
小说最浓墨重彩的是书写了林一曼和安灿这两个女性。一开始她们就像是两个极端，代表了两个人间理想型。一个成为全职太太，做丈夫的后盾 ；一个完全扑在事业上，成为耀眼的明星。后来两个人慢慢地融合，一个往前进，一个退下来，吸取了各自的长处，都得到了新生和圆满。每个女生心中可能都有一个安灿，她一直像一个勇士一样冲锋陷阵，披荆斩棘，真诚热烈地去追求心中的渴望，实现人生梦想，从不回避矛盾，从不内耗。和于新性格上的矛盾，正好成为事业上的互补，一个上阵杀敌，一个稳定军心。她觉得婚姻走不下去时也会勇敢地想要离开，在事业遭遇瓶颈时也会勇敢地跳脱出来，重新摸索着寻找自己，最后和丈夫刘瑞在几番回合下依然收获了HE（好的结局）。林一曼则是从一个享受富贵的全职太太，有保姆带孩子，迅速成长为一个企业的掌舵人，稍稍有一点理想化。但这个人物的塑造总体还是生动的，她在性格和步调上就像于新和安灿的结合体，因此也只有她能够将身处危机的企业带领到一个新的方向。从已然成为女强人的安灿和一步步成为新的女强人的林一曼那里，我们看到了属于我们的时代性。在网络文学中，无论是古代题材还是现代题材，都喜欢塑造“美强惨”的人物，这其中的强，就来自时代的慕强心理，而这部小说的优点，在于不是单纯的慕强，不是追随时代，追随读者，讨好时代，讨好读者，而是真正围绕着女性的成长主题，通过几个主要女性人物在几对关系中的成长，从不同面向逐渐找到了自己，展现了新时代女性的“她力量”，其自立、自尊、自爱、自强、自洽等特质。书中的男性人物相对逊色和扁平，更像是为了女性的自我成长、自我发现服务的。
通过这些人物、情节、故事、小说最终想启迪我们的是 ：人生的目的与意义是什么。婚姻、事业、感情、家庭，不论输赢，只论成长。修炼、成长，也不急于一时，是一辈子的事。我们在此中如何接受父母的老去，接受情感的逝去，接受生命中不可避免的离别，如何塑造自己，保持精神的独立和强大、心灵的自由和坚韧，是我们这趟旅程的使命所在。人生本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旅程，你会失去童年，失去青春，失去岁月芳华，儿女会和你告别，独自出去生活，爱你或你爱的另一半某一天会死去，你终会走向孤独。人生充满遗憾，学会适应、习惯、经营、感恩，静下心来去体验生命每一阶段的美好，让它成为你生命的见证。成熟就是一个不断跟自己和解的过程。如果说人生来是半个圆圈，要通过一生的努力把自己变成一整个圆，不是说靠“找”才能去找到圆圈的另一半，而是要通过自己将它修得圆融圆满。
无论是《糖婚》还是《糖婚 ：人间慢步》，小说里的女性主体同而不同，殊途而同归，她们在不同的家庭中承担了各自的角色、地位，却最终都成为简单而充实，强大且富有的，具有充沛生命力的人。安灿是事业批，但也有来自父母和爱人的家庭困扰。林一曼是母亲、妻子、家庭主妇，一开始还要和其他太太一样学习驭夫术，平时也曾靠插花、画画等消遣打发时间，融入圈层。她们的同学、闺蜜、好友何夕，有着更多作为普通人的烦恼，面临夫妻双双下岗的风险，为生计发愁，升斗小民平时谁要牺牲更多，谁花更多时间接送、照顾、教育孩子，谁为事业投入更多，支持丈夫创业开餐厅后，有了一点小钱的丈夫出轨了，多年的感情，还有孩子的牵绊，是否要原谅他，是否要维持一个家庭的完整性，心里能不能放下，这些扎心却又很现实的问题，使她的角色更贴近我们普通人，最后她在事业和个人上都获得成长，也让我们感到欣慰。还有陆玲玲，一开始并不讨喜，草根底层出身，渴望成功，安灿是她的偶像，但不同的是，她为了成功会耍一些小手段，不过后来在企业遇到困难时她坚持了原则和底线，因此最终收获了美好的爱情。小说里的女性里就算是小角色也都有自己的光彩。沈芳如被陷害入狱，作为朋友的裴娜一直坚持为她搜集调查终于证明了她的清白，还有曾经的功臣薛燕，犯过错又真诚地弥补了。每个人物都在发自己的光，并且女性人物之间有着深深的情意、理解和共鸣。
如今这个时代我们如何谈论女性、两性、亲密关系，此前在社会上引起热议的著名学者上野千鹤子的《厌女》及其观点认为，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都应有更多选择和权利，而不是被限制在传统角色和期待中，全职主妇的付出应得到更多的认可和尊重等，这些在蒋离子的小说中都有触及。两性关系就像拔河，和谐最终要靠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平等、互补。女性在今天更像是一种被塑造出来的处境，性别困境仍旧是一个多维度的社会问题，既包含性别不平等这一显性因素，又涵盖了文化传统、社会结构等隐性因素。女性在追求自我认同和生存权利时，一直遭遇来自社会各个层面的或主观或客观的种种挑战和限制。时代看似风雷激荡，这些却仍宛如无形的枷锁。
而蒋离子的写作深处当下现实对立割裂的语境，针对现实的回应不是大呼大号式的，有着属于她的体谅与温柔，或许她对笔下这些人物的珍惜，归根到底来自于她对这人世饱含的希望。她坚信能够通过写作，重建我们内心的秩序，找到精神的寄托和灵魂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