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垒生 邵玥泽 王喆
访谈者 :您是杭州临平人,能够谈谈浙江 这块土壤对您的写作有什么影响吗?
燕垒生 :我的儿时,由于父亲在部队,难 得回家,当时母亲又生了妹妹,没精力带我,因 此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寄养在桐乡外婆家,一直 到七岁 。一个小孩与两位老人住在一起,当时 也正是文革后期,小镇上的电影院需要有一艘 电影船运送胶片来才能放映,那时能看到多半 是阿尔巴尼亚电影或朝鲜电影,尽管我并不能看懂,但是能看到银幕讲述一个故事,就是很 快乐的事了 。而没有电影船来的日子,就只有 坐在外婆身边,听她给我讲故事 。这些故事据 外婆说,也是她小的时候听大人讲的,都是原 汁原味的民间故事,像当时外婆说的一整套朱 元璋造反故事,她说的是“朱元龙”,后来见民民确实都这样称呼 。还有一个田螺姑娘的故 事,竟然在熟知的田螺姑娘与农夫过上好日子 后,还有闻所未闻的后半段。
访谈者 :这些童年的回忆在您的作品中有 什么体现吗 ( 如文风、小说人物、生活背景等 )?
燕垒生 : 在那个缺乏彩色的年代里,外婆 讲述的这些故事仿佛在我眼前打开了一个新 世界,那时就想着将来能不能也写出这样的故 事了,并且时不时地也开始编一些幼稚可笑的 故事 。如果后来会爱上写作,那这一定是最初 的萌芽。
十四五岁,开始真正有意识地在纸上写下 一些东西来时,就时不时地想起儿时的这情景。 所以虽然那时酷爱唯美主义,刻意在模仿王尔德、爱伦坡与何其芳,但那种浓艳夸饰的文字并不适合用来 写出儿时的回忆,所以随后就很快往平实一路走去了。
访谈者 :看来您的文学创作起源其实和儿时的经历 是密切相关的,后来您在 1996年就开始网络文学创作了, 那时中国互联网刚刚进入寻常百姓家,您创作网络文学 的契机是什么?
燕垒生 :最初为了练习打字,才把少年时代的习作录 入电脑 。而当时正是 BBS 的兴盛期,第一次见到有这么 多同好聚集在一起,自是从未有过的欣喜,在将录入的这 些旧作贴上去后,就用了十五岁学旧体诗时取的一个别 号“燕垒生”,取自《小窗幽记》中的一句话“要知色身幻 影,是即风里杨花、浮生燕垒。”
访谈者 :您作为早期网络类型小说的开拓者之一,当 时是如何认知和看待网络文学的?
燕垒生 : 上世纪末,在宽带尚未普及,需要用调制解 调器上网的年代,上网是一种奢侈 。那时在网络上写作的,可以说基本上是纸媒的延伸,很少有长篇大论。
本世纪初,特别是宽带普及之前,网络文学一词还是 相当宽泛,只要是出现在网络上,便称其为网络文学了。 这庶几也是此词的真正含义,不过随着后来付费阅读的兴起,对于网络文学的理解反倒变得狭隘了,渐渐已成为 小说,甚至是数百万字的超长篇小说的特指 。这可能也 是时代的变迁使然,但在那个时候,还是将网络文学理解 成一种毫无拘束,毫无功利心的写作 。不论你写的是什 么,是诗,是散文,是剧本,或者还是别个说不上来的大杂 烩,都可以 。因此在当时也特别庞杂,尤其是由于新诗的 门槛最低,因此不管哪个论坛,写新诗的人也是最多 。不过在那时,网络上的原创小说也开始有了不同以往的内 容 。因为没有要发表的概念,所以各种尝试都会有,特别 是手法上,很种晦涩的先锋派手法都会出现,这些在现在 熟知网络文学的人意识中是不可想象的。
访谈者 :其实网络文学刚开始发展到今天也确实发 生了很多变化,不过从2003年开始,您逐渐从网络上淡出, 转回到实体杂志或者实体出版行业,是出于什么考虑?
燕垒生 :在世纪初,因为网络支付的不成熟,收费阅 读完全没有基础,所以在网络上写作,完全是以爱发电, 纯粹凭兴趣 。这也使得当时盛极一时的 BBS 最终难以 为继,无法维持下去,最终也渐渐淹没在大潮中了 。而当 时和我差不多的写作者,因为本身就比较接近于传统文 学的写作路子,所以很自然地在当时杂志的回光反照时 期转向了纸媒写作 。毕竟,对于七八十年代的写作爱好 者来说,将自己的文字变为铅字,还是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的 。同时,当时网络文学已经开始有向超长篇发展的趋 势了,像二十万字是传统出版业中的长篇小说概念,在网 络上则仅被看作短篇,这样的写作强度,对于主流文学的 写作者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门槛,对于只能业余写作的我 来说同样非常不友好。
访谈者 :您觉得互联网时代,网络文学应该如何更好 地推出经典作品?
燕垒生 : 称网络文学有什么经典,仍然言之过早 。网 络时代日新月异,二十来年时间的发展还不能使之定型, 何况超高速的写作注定了不可能对语言和文字进行精益 求精的琢磨 。因此尽管这些年来网络文学得到了很大的 发展,但无可讳言仍有拔苗助长的倾向,加上随着宽带的 普及,读者群年龄层次与文化层次的降低,而网络文学的 极端商业化倾向,使得很多作品还显得相当粗糙 。一直 觉得,现在普遍认为的网络文学,其实就是类型文学 。因为历史原因,中国的类型文学大部份被中断了数十年,直 到七十年代末才重新起步 。从这点来看,网络文学的方 向正是类型文学的方向,向精品化、经典化发展是不可改变的目标。
访谈者 :那您觉得,是否应该人为地干预网络文学的发展动向呢?
燕垒生 : 与其人为干预,不如任其自由发展。存在即合理,在经过了各种大浪淘沙的尝试后,最后能够经得起时间淘洗留下来的,自然就是有价值的作品。而在此期间,写作者自身作为作品的产出者,便是要有意识地往这个方向前进。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类似我这样的作者其实也可以说是网络文学在别一个方向的尝试。
访谈者 :您“有意识”的写作开启了中国网络小说“玄幻志怪”大主题的先河,但也给《科幻世界》、《飞·奇幻世界》等写过很多短篇小说,广泛涉猎了不同的类型和题材,您如何看待玄幻、武侠、科幻等不同类型的差异性和相似性?
燕垒生 :其实从欧美类型文学发展来看,对于武侠、奇幻、科幻的分界是非常模糊的。可能是中国人习惯于细分门类,所以才会显得壁垒森严。横向来看,现在最负盛名的恐怖小说家斯蒂芬 · 金就写了不少以中国最苛刻的读者来评也是十分硬的科幻小说,同样写《冰与火之歌》的乔治 · 马丁也是个优秀的科幻小说家。而中国的武侠电影在科幻电影节上获奖,亦不是新鲜事。因为同属于类型文学中的幻想小说这一类,所以可以说一致性远大于差异性。当以“小说”的形式出现时,这种差异性就更显得少了。
访谈者 :您如何能在不同风格和类型之间切换如此之快?
燕垒生 : 我一直觉得,类型小说本来就是以故事性为主。在“故事”这个主干上,生出些什么样的枝条都并不为奇,所以将分类分得如此严格,既无必要,对类型文学的发展也有百弊而无一利,硬要说有利的话,大概也就是图书馆多买一个分类书架。因此其实并不是说在不同类型之间切换。
访谈者 :您未来还会做哪些新的尝试和探索吗?
燕垒生 : 写作风格本身也应该多做一些尝试。那些卓有成就的前辈,往往都不是同一副笔墨。往远了说,作为宋词的代表人物,辛弃疾是豪放词的顶峰,也有不少婉丽的作品。现代作家中,同一人有不同风格的也大有人
在。作为一个不成器的后辈,只能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访谈者 :那么您觉得您的读者是怎样的一群人?
燕垒生 :一个好的读者,应该是与作者能够平等交流的人,而不是一味地捧场。以个人来说,当我读别人的作品时,我就是一个读者了,同样会有喜欢的作者,也同样会对作品有自己的评价。
访谈者 :您会不会考虑到读者的喜好或者想法而改变自己设定的情节或人物?
燕垒生 : 从作者这一角度来说,一篇作品写完后,自己的评价更为重要。俗话说众口难调,即使是有见识的读者,对同一作品的评价也可能会大相径庭。这一点以前在读前人的诗词词话时就相当有感受。可以举一个例子,唐代有个叫徐凝的诗人,写了一首《庐山瀑布》的七言古绝 :“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这也是一首唐诗名作,历来颇受好评,但苏轼却写了一首七绝评价说“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认为只有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才是好作品,把徐凝的这首诗贬为“恶诗”。苏轼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固然远远高于徐凝,但他的这个评价殊不公允,所以尽管他如此讨厌徐凝,现在还是认为徐凝的作品别开生面,并非劣作。举这个例子,也是为了说明即使是苏轼这样的文学天才,也会因为个人好恶而下结论,那么一般读者的意见,固然不论正面还是负面,自有其参考价值,但是否听取就在于作者个人了。
访谈者 :您会通过设计“文学阅读壁垒”来筛选读者吗?
燕垒生 : 对于主流文学的作者,有意识地设置阅读壁垒来筛选读者,其实并不鲜见,但类型文学中倒很少见到。毕竟类型文学是面向大众的,读者越多越好。只不过可能是个人的执拗,我不太愿意迎合,更喜欢按自己的想法去写。
访谈者 :无论是《天行健》中对史前蛮荒世界的营构、《道者无心》中关于佛教和道教教义的阐释、又或是《西域幻沙录》中西域历史的想象、《贞观幽明谭》中唐朝历史的异构,这些知识类型的跨度很大,您在创作过程中是如何积累相关知识和获取灵感来源的呢?燕垒生 :《天行健》系列,其实说的是一个废土未来的背景,而掺杂了许多真实历史的变形。如果喜欢读历史的人,一定会发现其中有许多经过了改头换面的真实事件。据说马克·吐温说过“真实比小说更荒诞”一类的话,其实并不难理解。过世的当代作家史铁生写过一个小中篇《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讲到还俗的詹牧师与忘年交的“我”合作准备写一部荒诞小说,结果两人想出来的各种荒诞构思竟然全部能在现实上对得上号,使得这篇荒诞小说最终因为无法脱离现实而胎死腹中了。这个故事本来固然就带有荒诞色彩,却很有意味。虽然史铁生先生写的并不是类型文学,我觉得这方面不论是主流还是类型,其实也是相通的。而写作以故事见长的类型文学,对于知识储备的要求就更多了。我从小就喜欢读书,现在家里有五千多本藏书了,至于读过的书,应该更多一些。加上为了写作一个故事,会有目的性地去找相关的资料来读,同时在写作的同时也需要不断更新。就如同《西域幻沙录》中的归义军政权和李圣天于阗国政权,由于地处边陲,史料稀缺,专治归义军史的荣新江先生的论文集给了我极大帮助。同时对荣新江先生的一
些观点,也持了保留态度,比如他与冯培红两先生都认为曹氏归义军的始祖曹议金是归化的粟特人,但我在阅读了一些其他人的论文资料后认为荣先生这个看法有点片面了,所以仍将曹议金写成汉族人。在现在这个网络时代,我们获得知识的途径远远较前人顺畅,就看你愿不愿意去寻找和筛选了,另外就是再加上自己的判断。
访谈者 :很多读者表示,您故事中的主人公往往是“孤绝”的英雄或者侠客形象,这些人物命运中的前世因缘或者天赋神力,都不能让他们摆脱命运的轨迹,这样的人物设计有您的自我投射或现实来源吗?
燕垒生 : 其实作为类型文学,以悲剧结尾的并不多见,但也不是绝无仅有。像中国早期的类型小说作家周瘦鹃先生,就是个狂热的悲剧爱好者,很欣赏残缺美,甚至在他翻译外国小说时,因为有一个大团圆结局,他认为
破坏了整体,硬生生将其从中截断了,使之成为一篇悲剧结尾的小说。周瘦鹃对此还有自己的见解,说是“看满月不如看碎月,圆圆的一轮像胖子的脸一般又有什么好看,看他个残缺不全倒别有意味呢。”周先生的意见虽然我也并不完全同意,但鲁迅也说过“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样的话,所以悲剧更能让人有种回味。这一点,我觉得对于将故事性放在第一位,而不免有所忽视其他的类型文学来说最是欠缺的,所以更偏好写那些最终仍无力改变命运的英雄人物。当然这样的看法也仅仅是一家之言,只是个人的理解而已,仅仅是出于故事考虑作为现实中的自己,我知道改变命运是一种奢望,最终获得成功,同时也希望
大家都能获得成功。
访谈者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网络文学的 IP 改编火热进行,您如何看待网络文学 IP 影视化改编热?
燕垒生 :由于影视化与文字虽然有着一脉相承的紧密关系,但毕竟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改编成影视更要求的是导演与演员的水平。现在网络文学中有大量IP 被改编,效果也有有好有差,但总的来说终是在以往的
路子外开辟了一条新路。不过透过表象去看本质的话,改编固然可以脱胎换骨,点铁成金,但原著有一个好的底子,出现一个高质量改编作品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所以也就对创作者提出了更高要求。
访谈者 :您觉得您的小说可以如何进行 IP 改编?
燕垒生 : 就个人而言,目前来说我的作品曾有过几次不太成功的改编,大多半途而废,改出来的也效果比较一般。这些都不是自身能决定的,可能还需要等待机遇的到来吧。
访谈者 :互联网时代除了给 IP 改编带来了热度,互联网也促进了网络文学的海外传播,在 2010 年中国网络文学就开始了海外传播之路,您觉得网络玄幻小说如何得以跨越国家边界在不同文化之间流动?
燕垒生 :任何一种门类,当能够向外界输出时,对提升国家形象,提高国民地位都有多多少少的作用,所以都不应轻视。七十年代,香港的功夫片打入了国际市场,使得香港电影业得到极大的促进作用,当时香港以一个弹丸之地成为美国好莱坞、印度宝莱坞并称的世界三大电影基地,正是借了功夫片之力。由此倒推,所以一直对宣传的中国网络文学的海外传播持保留态度,可能更多的基于宣传上的考虑,在脱离了中国文化大环境的区域,目前的传播应该仍处于小众层面。真正想要能够输出,首先自然是不懈提高自身的水平,然后则是在影视改编多下功夫,只有这样全方位地传播,才能真正在海外立住脚跟。
访谈者 :您觉得网络玄幻小说可以为海外读者提供什么样的中国想象?
燕垒生 : 从历史来看,七八十年代的日本在文化输出上做出了很大的成绩,当时日本的武士、忍者一类形象,在欧美非常流行,现在我们仍能看到那个时期美国拍摄的大量具有日本文化特征的影视。这一段历史值得我们学习,本土的即是世界的,创作出更具有中国气派、中国风格的作品,使得中国文化圈以外的读者观众对中国文化产生兴趣,这也是类型小说创作的意义之一。
访谈者 :2016 年浙江省第十四次党代会提出建设“文化浙江”和“文化产业成为万亿产业”的目标,为浙江发展网络文学提供了更大平台,您觉得近几年浙江为网络文学产业的发展提供了哪些支持和帮助呢?
燕垒生 :新文学运动以来,浙江籍作家集团是最为显赫的一群。我曾做过一个统计,在《辞海》中条目的浙江籍作家,几占《辞海》中所收的作家条目的一半。这几年浙江省依托强大的经济实力,在政策上制定了许多有利于文化产业发展条款,对浙江的创作者来说十分有利。但同时也应该看到浙江省在近些年来由于各种原因,在创作上有点落后。
访谈者 :您觉得浙江网络文学的未来发展会怎样?
燕垒生 : 这些年省文联对网络文学特别重视,起到了很好的促进作用,相信接下来几年能够持续产生正面的效应,使得浙江省的创作环境、创作者的创作水平都有一个整体提升作用。
访谈者 :除了平台和地方的支持,您觉得您还有什么成功的秘诀吗?
燕垒生 : 很难说我有什么成功经验,尽管出版了几本书,但目前来看,个人其实走的是一条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渐渐靠拢的路子。
访谈者 :您对有着写作梦想的年轻人有什么要说的吗?
燕垒生 : 如果能给后来的创作者一点借鉴,更多的可能是教训吧。而写作历程已超三十年,在这段长长的无尽旅程中,最大的感触还是希望有志于创作的朋友首先要有一个对自己的清醒认识。写作其实与作曲、体育、下棋这些很类似,极其依靠天赋。只有先天具备了足够的天赋,后天进了足够的努力,才可能抵达成功的彼岸,但也仅仅是一个可能而已。所以在准备走上这条长路的时候,先做好一个长远规划,多做些努力,少做些待,可能会有更大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