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饭
麦家是得到文学界和市场双重认可的作家,既有茅盾文学奖的载誉,也有300万销量的畅销书傍身。这样的作家,从世俗层面来看,成功二字。可是在任何地方我们几乎看不到麦家先生流露出这种“胜利者”的姿态。用麦家先生自己的话来说,“我一直很小心地生活,心怀善意和恐惧,这既是我的本性,也是我的理性。”
从《解密》开始,到《暗算》《风声》《风语》《刀尖》,再到最新的《人生海海》,麦家以长篇和谍战题材立身,笔耕不辍,同时在生活中保持低调。麦家先生被称作是一个“敏感、不合群的作家”,访谈过程中也有这样的体悟,在我们四五封邮件中,麦家先生除了回答问题之外,仅有一些表现个人礼仪的措辞。一位读者或一名记者要想接近这位作家,恐怕只能去他的理想谷——“我不会让媒体走进我家的”,麦家回答道。于是这份访谈的标题就这样确定了。
麦家
小饭:麦家老师似乎深居简出,不太热衷参与国内大大小小的文学活动。是不是刻意保持专注在自己的创作上?麦家老师自我评价,在自律和时间管理上能给自己打个分吗?
麦家:确实不爱抛头露面,但不是为创作。写作无须那么专注,经年累月,足不出户。我是不想见人,尤其怕见生人。我有点轻度社恐,不享受交际和热闹——如果这是病,我不准备治它。我的日常生活极简单,就是读读,写写,健健身,十几年下来,已经定型,不要管理,已经自行在运转。这可能也是得益于简单,越简单越有惯性。
小饭:这种生活惯性或者说生活方式大约是在什么时候养成的?是在尝试各种生活方式之后主动做的权衡利弊,还是不加干预自然而然直接得到的结果?您做“理想谷”以及“和麦家陪你读书”,应该有想连接年轻人/读者的意愿(在一个采访里您甚至说疫情期间理想谷没人来会“觉得痛苦”),这些对您来说是不是属于一种社交补偿?
麦家:是的,搞理想谷就是为了交朋友,尤其是年轻的朋友。因为有点社恐,不爱去陌生的环境晃悠,就自己搞一个空间,这里我是主人,像家,就放松多了。应该说,我从来都不合群,不爱交际,但搞理想谷是近十来年的事。因为这得有条件才能搞,以前没条件,只有当孤家寡人。不过现在也好不了多少,本性其实是不好改变的。而且,我现在越来越甘于孤独,做一个孤家寡人。
小饭:你在小说中会在意速度感吗?您最知名的“谍战”这一类小说的创作,和其他题材的创作对你来说在语言和叙述上有不同的节奏吗?
麦家:当然,文学叙事说到底是节奏(速度)问题,语言轻重,情节快慢,对话和叙述的比例,等等都是要考究的。我甚至在乎“版式轻重”,不许堆积大段文字,达到一定面积必须断开,让版面喘口气。我的“谍战”不过是外衣,不会去追求“谍战速度”。
小饭:在创作中,你会被“正义”诱惑吗?会让人物充分展现“邪恶”吗?在你的创作中,会考虑人物的道德感吗?
麦家:生活中已经有太多的邪恶和罪行,如果文学再不能主张正义,这生活真不值得过。生活泥沙俱下,文学就是要给生活提纯、炼丹,像推演数理公式一样,把人精神层面的某些公式挖掘出来——它不是道德,道德是没公式的。
小饭:遣词造句,精妙的比喻,知识性(尤其是专业知识,行业知识),这些在你的创作中承担多大的功能作用?对故事而言它们是不是仅仅作为“工具”而存在?
麦家:我不相信故事是独立于词句、比喻等“工具”之上的。我一直认为,搞创作(任何形式)就是竞技体育,你去看赛场上,任何比赛,输赢均在毫厘间。据说,博尔特(短跑飞人)赢在呼吸上。文章是靠一句句话呼吸的。
小饭:很多作家会在写作的过程中产生大量废稿——可能是不得不废弃的情节,可能是最好要废弃的修辞。在写一个中长篇的时候,甚至会产生1:1的废稿。您有这方面的经验吗?您是怎么处理废稿的?
麦家:我第一部长篇《解密》出版字数就二十来万字,但写的字数少说过了百万。老实说,我在“废稿”里变出了它的姊妹篇,就是《暗算》,还有十来万字变成了几个中短篇,然后大约有四五十万成了真正的废料,只有沉睡在电脑里。我信奉好作品是烂作品堆出来的,即使我的新作《人生海海》,至少也有十万字(近一半)废料,否则难以想象,一部23万字的东西要写五年,就是在摸索,在不断否定自己。不会否定自己的写作,要么是个大天才,要么是个“盲人”,不识货的。
《解密》与《暗算》
小饭:有人认为太雕琢语词和节奏,会让基本的叙事疏离于创作目标,但粗糙的语言又有伤文本质地。您在创作中是怎么做的?
麦家:我想,你必须做到既不雕琢也不粗糙,作家就是来解决这些问题的。我是通过慢慢写、反复改来解决问题的;如果这样你还达不到要求,就别当作家。
小饭:您曾经说过,“小说是通过写人的世俗生活来展现人活着的状态,以及复杂的精神世界。”对您来说,就写作而言,通俗文学,纯文学,类型文学(谍战、悬疑推理),哪一种更方便地到达这个目的地?到达这个目的地这三条路上各自会有什么样的困难?
麦家:文学没有那么多门第。德里达说:文学是一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讲述任何事(故事)的建制。我想关键不是什么类型,而是你讲的方式、内容,得不得体,称不称心。它没有标准,标准又无处不在,这就是文学,包括艺术也如此。
小饭:您的意思是,文学没有标准,还是说,文学有其标准但不可言说或无法规定?是动态的还是多样的?(这个问题可能不好回答,主要是我感叹“得体”和“称心”的说法非常精妙,但又觉得不太好具体理解。)
麦家:恰恰是标准太高了。作文是有标准或范文的,新闻稿和领导讲稿等公文,包括广告文案等等,都是有基本形态的,但文学没有。因为没有,它才难,才需要你有开天辟地的才华,在“无中生有”。莫言对我《人生海海》中的主人公上校专门有个评价,说:这个人物(上校)生活中肯定是没有的,但他仿佛又是我们的朋友。我认为这是很高的肯定,其实也是回答了什么是好小说的问题。文学从来不是直接表现生活,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生活是草,文学是牛奶,作家是那头母牛。
《人生海海》
小饭:是这样。我们也知道在国外,类型文学和严肃文学的区分正在越来越模糊。很多类型文学(题材上)的作品其文学品质甚至达到了很高的高度。但在中国似乎只有您做到了这一点。您觉得这是读者的问题,还是市场的问题,亦或是“圈内”的一种成见?如何突破这种成见?
麦家:我不敢当。金庸先生可以。
小饭:这么说来,金庸先生或其作品,最让您羡慕和敬佩的地方,可以说说吗?
麦家:我不了解金庸先生的作品,但他的武侠作品被专家认可并不断经典化,这是事实,众所周知。
小饭:您在自身的阅读建设上,从前和现在有什么样的更迭?
麦家:阅读是写作最好的准备。十年前我读的书90%是文学方面的,而且主要是外国文学;这些年文学书的比例大概只占30%了,更多在读历史、哲学,少量宗教。写到最后,你会发现,功夫在诗外。
小饭:也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在文学上,什么样的性格会更适合写作?麦家老师的性格是怎样的?大部分读者和我身边的朋友,似乎对麦家老师本人的印象都很模糊。
麦家:海明威说过一句话:辛酸的童年是作家最好的训练,我认为是至理名言。作家和艺术家,总的来说,内心被伤过、扭曲过的有优势。性格?我想它不会限制当作家。性格决定命运,不等于决定职业。
小饭:海明威还说过一句话流传甚广: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性格或许不决定职业,但可能会决定个体在这个职业内的表现,以及职业的成就高度。比如,您认为海明威的个性,对海明威文学创作的影响总体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或者说,这是一个互为因果的关系?
麦家:那句话是读者(评论家)对《老人与海》这篇小说的主题提炼,浪漫得很。其实没人知道什么人可以当作家,甚至也没人想知道。但总的说,病态的东西或人更接近艺术或艺术家。一棵树幼时被折断或受伤过,但大难不死,活成形了,往往是一棵比同类树要奇形怪状一些,也要艺术好看一些,那些病梅不就是为了艺术(好看)才被人整治成那样的?
小饭:那么作家的清贫会不会限制其创作,还是会激发其创作?打扰一个作家去勇敢和投入创作的最大敌人除了健康还会有点什么?
麦家:作家都是清贫的;因为清贫激发写作的典型例子是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家交了好运,挣大钱了,对写作不见得好。写作总的来说是件苦活,得有东西把你关进笼子,有钱了笼子就关不住了。我每天健身,觉得只有身体好才能安心写作,延长写作时间。写作时间总长度对一个小说家来说是十分有利的。
小饭:那勤奋对作家来说是一个优势吗?人们通常有一个观察,在另一个类似的领域,比如绘画,好像太多的作品问世并不利于人们对一位画家的评价。您会刻意让自己尽量勤奋,保持多产,还是相对谨慎于自己的创作总量?
麦家:我是少产的,想多也多不了。
小饭:有一位前辈作家说他日常阅读最多关于宗教、哲学、各类评论性的著作和文章,因为害怕他的写作“轻佻,柔弱,顺溜,浮浅,有肉无骨”,你有没有这种恐惧和忧虑?如果有的话是怎么避免的?
麦家:没有。总的来说,我这个人过于紧,严肃,想轻浮都没门。
小饭:您在生活中是一直如此吗?还是会因为对象的不同而改变自己的一些生活态度或对话姿态?比如我想你在孩子面前,或者年轻时候在爱人面前,不太可能会这么“紧”,“严肃”——我只是设想不会那样。
麦家:我不会让媒体走进我家的,但你可以想象一个严肃的人在家中的表现。
小饭:我有一个朋友完成一部作品之后情绪会受影响,会“不高兴”好几天。另外一个朋友情况完全相反,写完了一个东西就会产生愉悦的情绪很久。麦家老师是怎样的?麦家老师会怎么看待这种“产后”情况?
麦家:有人高兴,有人不高兴;就同一个人——就我而言吧——有时高兴,有时会不高兴。这是一种现象,不值得探讨,因为不可能有结果的,因人而异,因时而异,风起云涌的,你根本不知圆心在哪里。
小饭:我能否知道影响麦家老师文学和写作的作家和作品名单?已经被更迭过的也想知道,甚至更迭的原因也想知道。
麦家:我四十年来的书单足可以写一本书,你看我的书单,不如是去看一本书。因为我的书单是我的,你得去张罗你的书单,那就要不停地去阅读,去淘汰。阅读是自己的事情,像交朋友,一定要亲自去交,别让人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