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卢 山

湖面的秋风宣告这世界叙述模式的转变。天黑之前,腰肌劳损的齿轮更进一步,提前抵达中年的预定位置。
许春夏从湖畔散步归来,正寻觅一首小诗的蛛丝马迹;北鱼咬牙切齿在公文里交战正酣;双木刚挤上公交车就发现微信群里,老板说让他留下来加班的信息;放学的铃声宣告了一天教学的结束,等待尤佑的是一双小儿女热情的拥抱;敖运涛头戴安全帽加速油门,冲向杭州城西的一条条大道;余退在文联的办公室灯火通明,他在等宣传部的一个重要电话;马号街在大学的后街正和一碗酸辣粉谈判,“发表一篇论文要比吃一碗这玩意简单多了”;在办公桌前,我想象着女儿的微笑投递在湖面的波澜……
新湖畔的几位编委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外省青年",这些年在江南的湖山和城市之间游走,用诗歌交出了这一代人“进城赶考”的成绩单。《湖山的舟横:新湖畔诗选(四)》这本同人诗选就是我们交出的成绩单。在杭州这座文脉源远流长的城市,我们在生活和写作之间不断的切换频道,小心翼翼地处理现实中的骚动和诗歌里的壮丽;寄身湖山之间,汲取天地正气,在寒冷的夜晚,我们报团取暖,交换彼此的空旷和孤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同人诗集的传统仍在延续,这其中包含着现实出版环境的严峻、诗歌气象的式微以及同人情义的诸多元素。这一条诗歌的小舟集聚了我们这些性情之人,在这一片绮丽的文化江南,虽不能乘风破浪直击沧海,但也足以把酒吟啸搅动这湖山的气流了。
从故乡安徽宿州南下天府成都,折返古城南京后又顺流而下来到天堂杭州,这些年我把诗歌当做自己最大的家产,试图以诗歌撬开生活的嘴和胃。我曾在《履历表》一诗写道“江湖远,也没有故乡远/我们虚构出下一个坐标/中年人奔腾的车厢里装着/炊烟与河流”。昨日爱诗如命的翩翩少年已然中年大叔臃肿之态,成为生活层峦叠嶂中的夹心饼干,但依然没有熄灭的是内心燃烧的诗歌火把,以及那句“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青春誓言。湖畔游人如织,而真正能做到内心自由舟横的又有几人?同人诗选或许就是对这份坚守的一个见证和褒奖。
生活图景进退两难。这两年颇为折腾,惹得周围怨声载道,我却不以为然,常牢骚满腹喟叹:人不应该成为盘踞和依附在某架机器上的癞蛤蟆,在浑浊不堪的沟渠间以谄媚的笑容等待施舍的残羹冷炙,并对此连续作揖、点头哈腰、感恩戴德。在这样的自我满足中看着自己逐渐肿胀且丑陋的身躯在臭水沟里浸泡,染上五颜六色,最后碌碌无为耗尽一生;人要做虎啸猿啼的山林之王,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侠肝义胆,岂不快哉?或成为一只在枝头自由雀跃的飞鸟,虽然终其一生也无法翻越一座山岭,但也蛰居一小片林间,吸风饮露,尽其天年。面对沉重的中年,诗歌何为,诗人何为?多少优秀的诗人在艰难的解决一个个生活的难题里消耗殆尽。
诗歌现场乱象横生。上世纪90年代风起云涌的口语写作所谓的“消解”“戏谑”的余毒,仍在今天影响着诗人和刚迈向诗歌门槛的文艺青年的写作,功利浮躁的写作只会引领诗人走向写作死亡的歧途。
于是我们回到湖山,在内心深处安放一座宁静的江南。三十岁时我游走于这绮丽的湖山,耽搁于一座饱满的夏天,人世间有多少酣畅淋漓就有多少辗转反侧——这几乎就是写诗和生活的秘诀。那个留恋西湖山水的白衣少年,在湖山日课中从一个词根跋涉到另一个词根,蓦然间已攀上了而立之年的山峰。湖山抬高了我们的声音,也阔达了我们的内心,它对我们的一切遭逢了如指掌。江南的这片湖山,会是我们人生最后的归宿吗?
窗外秋天大张旗鼓,而湖山之间诗意从未凋零殆尽。夕阳余晖里,西湖上的游人兴味正浓,几只扁舟翩然穿越视线抵达灵隐寺的钟声深处。我想,写作终究是一趟充满冒险的长途跋涉,兄弟们,你看在天黑之前,“我又划着我的断桨出发了!”(博尔赫斯)
2019/10/11 宝石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