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海潮

立夏是写小小说出身,而且这些年来一如既往地坚持着。立夏的小小说,把笔墨落在细微处,并无限放大之。也就是说,在小小说这个极小的体量里,立夏游刃有余地用文字方式,让你从细微处窥见她一直以来传达的文学与生活的本质。
我因为《英雄》这篇小说而认识立夏;对“英雄”的尊敬令我对她的作品另眼相看。而《英雄》是立夏的处女作,这样一篇精短的千字文,故事的时间跨度竟达四十年之久,高音起,四海闻,简约豪奇,百步穿杨。其创作显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积累与酝酿。不难看出,作品仍然以浓重的柔美色彩见长,贯穿始终的中心人物只有时间中的“她”和“他”,人物的命运线索是女性的心路历程,反映的是一个女人的成长、思考以及一个英雄的悲情、壮烈。从美学信念上考察,我能够清楚地看到,作品的核心是写人性之美,写人对爱、对英雄、对历史、对生命、对梦想、对价值、对青春、对命运的深度关切与不懈探索。
立夏的《英雄》仍在本书的开篇,与我的猜想一致;再读时的情状也一如当年,欣然,默然,怆然,潸然……我们身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让人感念的事情,立夏作为一个作家,接受着这些现实的冲撞,但她不愿贸然地、轻率地随意踏入自己尚未研究的、没有被情绪感染过的领域,她敏锐地观察着现实,但更愿意从尊重生活本身进行想象、思考和创作。《虚构》一辑中,都是立夏的微型小说作品,共40篇,选材广泛、风格多样,有着多重的境界。据我观察,每篇皆是经典。她以对美与爱负责的态度,写美,写爱,表达人类情感,在千字范围的田垄间反映自己的人生理念和价值追求,形成她创作的独特而重要的指归。世界上最珍贵的是美,最能体现人性光辉的是爱,一个作家,就是要用自己的人生积累,全心全意地表现美、表达爱。
《墙》讲了女人“婉”的故事,一堵墙和“婉”在作者的记忆深处简单地纠缠,古老的紫竹巷、清雅的“婉”、童年的岁月、战争的枪炮等,构成了“墙”的过往与今时,让我感受到了最贴近生命本真的那种苍凉而浓烈的温度。立夏的笔触像发现宝藏一样被“墙”所吸引,或许是她的年代感、记忆感与传统感在此集结,眼光毫不犹豫地关注到“婉”这样一位老、旧的女性,一堵墙的背后其实暗含着作者最纯净、诚挚也最用心的城市怀旧感,从而为我们树立了“墙”的历史价值感和作家对某类人物命运始终给予关切的使命感。
《一起去看海》这篇很有意思,笔法平实,如数家珍,写了一对现实生活中的小夫妻李潜和小晚在20年时光中一直愿望“看海”的故事——小说中第一年的“海”是青春与梦想的海,第二年的海是浪漫与温情的海,第三年后的海开始如潮汐般升起落下、此起彼伏……第十五年的海终于波澜不兴、静如“死海”了。在立夏的眼里,海是夏天最美的景致,也是人生中最诗意的部分,从开启这个话题起,她的心中已经将一片海寓意为远方和梦想,寓意为生命的升华和生活的向住,她试图在为每个有海愿的人指引一个前方和目标——让我们一起看海去,有一片海在等待我们。是的,每个人都在朝向有海的地方前行。这一切似乎永远都在情理之中,李潜和小晚用了15年的时间向海走去,都没有到达,小说在此似乎就应该句号了,但,不,突异而来的是,沉默已死的“死海”最终在20年的时候“复活”了,这让人激动、狂奋,一股浪潮直冲向天,炫美的海幕像沉重的墓碑狠狠砸下来,梦碎在这一刻,海螺呜咽而嘹亮,海音汹涌澎湃,李潜终于实现了梦想,回归盛夏,和一个人去海了。而小晚怎样了,小晚的夏天怎样了,小说并没有写,已可想而知,一切都是冰冷的,一切都是悲愤的,如一片海,如一片梦。立夏在本篇中以一种落寞与无奈激发出巨大的生命爆发力,一串数字排下来,终至回归古怪变异的人性命题——爱与美,原来在“海”面前都是不可抗力的,有时它必要背负衰灭与死亡。
有一篇题目叫《桥》的小说,讲的仿佛是发生在作者圈子里的真人真事。两代人“小姨”和乔乔,一同生活在舟山。立夏通过描述家乡的地貌风物,以及生活在海边的人们,以表达她对灵魂之乡的依恋。故事情节极为简单:“小姨”恋家,乔乔向往杭州,以此为发端,展开矛盾叙事。“我”的秘密成为线索,姨夫的遗愿成为助力,在往事的不断暴露中,层层剥脱人物内心的真相——生命不是为任何地域而生,它直接指向人类的情感价值,如果有的肯把一个生命异地变成故乡,生于此,老于斯,并期望留作世世代代的想念和纪念,它的背后一定有着任何小说需要的强大故事,而一位作家需要做的仅仅是,发现这个故事,讲好这个故事。立夏在结尾处说:“她们脸上掩藏不住的喜色已经告诉我了,那是一个梦,几代舟山人的梦。许许多多像乔乔这样的人,正在让这个梦一步一步实成现实。这个梦,它有着彩虹一样横跨天际的美丽。”一座“桥”牵系许多年代和人物的命运,一座“桥”已成生活绝恋,一座“桥”化巨大悲伤为不竭力量,一座“桥”已成彩虹开在所有舟山人的心上。这是立夏在朴素简要的小说中指示给我们的,或许这才是“桥”崛起的自然与本能力量。
在虚构与想象的命题下,其他作品如《像飞一样》《贝芬的森林》《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神鱼》《艺术家》《越剧系列》《容城名医》《夜行》《姐姐》《一个人的夏天》等,我都喜欢,也都已成为名篇佳作,被千万读者欣赏和认可。无论就爱的表达、爱的陈述,还是爱的礼赞,都反映了立夏深入的思考和严谨的立场,能给我们以诸多启示。
说话是女人的天性、乐趣所在。我一直认为,爱讲话的女人为人单纯,心思可爱。以我们几次相见来看,立夏不太喜欢表达,甚至有点儿“口拙”。谁知,她是个内“奋”的人,这回来到《闲话》中,一鼓作气地讲了“一辈子”的话,并且将说话升华为几十篇有文化、有见地的随笔作品。
随笔《后来》一文很有玩趣,将一个我们生活中常遇的字词轻拢袖中,有空的时候,或者顽皮的时刻,或者思考的过程,就拿出来玩赏一下。后来呢?在立夏的笔下,它是每个过去(那是从前、当年、曾经)、每个现在(当下、此刻、正在)的延展,又是进行时态,这比解一个数学方程要难,需要心里具有强大的运算力。“原来,后来是一切的开始,当下和过去竟然都源于那个虚无缥缈的——后来。”读到这里,似乎有点懵,但细致品识一下,又确实如此。作家对于“后来”一词的过人见解,是建议每个人善待现在的过去,后来的现在,过去的后来。“一个一个的梦想,一截一截的光阴,把它们连起来,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生”——这是立夏最后呈现给我们的“后来”,比之刘若英的歌曲版《后来》,竟不知多出多少倍哲学思辨,读之令人猛醒,增强了动量,也将更加奋力。由此可见,这种对语词品味的严苛需要体察入微,也需要刻画精妙。更难能可贵的是,将这种寻常可见的语词制作成美文中的微雕,确需非常能力和非常智慧。
与“虚构”中全然不同的是,说“闲话”的立夏,活泼,知性,温良,从容,幸福,光阴绕着她飞翔,生活围着她交谈,人文历史和地理与她相拥,世界像个地球仪,在她手中轻旋轻转,从不晕向。才因此有了《行车五题》《所谓超人》《光阴》《境界》《神仙》《南北》《地球的敌人》《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这些优秀作品。
比如在《骑虎》一文中,讲的是与“骑虎难下”这个成语有关联的话题。先讲骑虎人的风光和神采,再讲骑虎人的威猛与胆识,串插进去讲骑虎人的苦功和练达,还有骑虎人的成功与失败。可以讲,立夏是位睿智入文,慧光照人的作家,在这样话题的行文中,她始终保持清丽、精炼、老辣的文字书写风格,所有的阅历、见识与社会状态浑然融合,积蓄才华,深入浅出,述立主题在峭然灵思中飞翔,令我惊喜。骑虎人与骑马人,骑虎人与企业家,骑虎人与达官贵人,骑虎人与金领白领们,骑虎人与文学大奖得主等,对这些“骑虎人”有的给予了励志,有的给予了劝诫,有的给予了建议,有的给予了警告。立夏的许多随笔文章,除了构思聚题之巧,便是发掘的精深,透入字词和故事的血脉与骨髓。如《麻瓜》《浮云》《出名》这些文章,让人在阅读中犹如散步,边走边想,进而悟出生活的本质与生命的真谛。
作家海飞在《立夏·柒年》的序言中称,立夏是个“时刻自省的人”,在第二辑《闲话》中,我真切体会到了她的这个特质。立夏的叙事有着“自省”的特点,讲人,讲情,讲景,她都要将自己“装”进女人的“闲话”中,以解开一个又一个“故事”搭建话语结构——作为叙述者“我”,从头到尾一直在试图敲开生活通道中的五花八门,但在叙事上却摈弃了全知全能的絮叨角度,在“我”的视界、“我”的体会、“我”的思悟之间相互穿插、交织,完成对所“讲话”主题的生态化、生动化、生活化解说,平易近人,娓娓道来。作者对日常琐事、女人心事、世间大事等绘形绘色的刻画,首先建立在对国学的专研,对知识的汲取,对人类情感的厚爱之中,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对生活本身投去的深切关注和深情激赏,这些都让人感佩。
“情感,是人类精神中最深刻的一种美丽。”在我看来,《闲话》中,立夏给我们塑造了一个美好女人的生活品质和典范。不仅仅是形态仪表,不只是明媚浪漫,更有思想的波浪载着她飞向深蓝壮丽的大海,那里每天都升腾一轮光辉温暖的日出。
游记在散文中是非常重要的一类文体,具有私人化、个体化、性情化很强的艺术特点。据我了解,立夏是一位低调而温婉的作家,安静平和,却也喜欢旅游,更是写得一手好散文。“夫缀文者精动而辞发”,“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为纬”(刘勰《文心雕龙》),统阅《立夏·柒年》第三辑《漫记》中的文章,无论是触景生情、托物言志的写景佳篇,还是往事悠悠、情思绵绵的怀人之作,或融情入理,抑或情理相生,动与静,爱与美,力与飞,在她写人记事绘景状物中自然而然流淌或迸发出来的真情实感,都没有丝毫的哗众取宠和矫揉造作之态。我想对于立夏而言,本书《漫记》应该是她最重要也最为欢喜的吧。
《惊鸿一瞥话白沙》一文是写在自己家乡的一个小渔村的行程,那里“古朴宁静”,“干净得似乎纤尘不染”……这样的地方还有吗,在哪里?作者是要用文字说话的,她说有的,就是在舟山,这个地方叫白沙。接着开始细致入微地白描细写,文章开始生动起来——和儿女堆沙雕像,“真是可爱极了”;“人戏鱼乎,鱼戏人乎,孰人能知?”;听说有渔民捕获一条巨鱼,“想象一下,那是一条多大的鱼哇”;俯瞰苍茫碧海,那些风物“犹如刻意排列布局过,精巧恰当,美不胜收,好一个巨大的海上盆景”,并疑“似到了神仙居”……对家乡的赞美,作者的语言俏皮活泼,亲切自然,明快清新,不仅其心与景物深融,而且主客体互动,达到了“情能移境,境亦能移情”的极致。
印象最深刻的当数《爱的森林》一文,写了她的父亲。天之涯,海之角,爱在心中行,立夏回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和父女之间的感人故事,亡故的“父亲”不再是一座墓碑,不再是两个对先辈的称呼,而是犹在眼前的大树,他仍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的气息温暖,他的胸怀广大,他的亲情照耀,浓浓的父女情在“爱”字映射下呼之欲出,情倾全篇。在字里行间流淌的是新鲜的血液,不仅有着诗的柔美,还有对爱的思语——那是一种崇敬,那是一个友爱,那是一场这个世上最动人的邂逅与缘亲,那更是一座“从我的生命孕育后,他(父亲)种下的一棵棵树。”“这片森林,是我的绿荫,也是我的宿命”,在这样的句子面前,有几人能禁得住“父爱”的真和疼?在这样的“父爱”面前,无论我们为人子或人父,都可以做到无境与忘我,都必须珍爱生命,每个人或许都在想:有一片爱的森林真好,有爱的力量同行真好。用“泪雨滂沱”洗礼了爱的森林和爱的心灵而得“永爱”,这就是散文的神奇功化,这就是一个作家不朽的经典。
语言精美是写好散文的起点,无论是《踏雪寻古西安行》《三峡杂记》,还是《三湘撷胜》《从狮城到大马》《拈一朵微笑的花》,立夏笔下的其他作品都充分体现了这个要素。乐山,乐水,乐树,乐花,乐鸟,乐人,乐世,而后自乐,真是达到了与天地同乐的境界了。读她的文章如饮甘醉,似品佳茗,她的每行文字每个段落都在亲近自然、关爱生命。立夏这“柒年”,她走出去很远,见闻过许多,始终都以女人的脚步和眼眸在丈量、游历、漫记,在观察、思考、发现,也更进一步完善了她在这“柒年”时光中的心境、乐趣与自在。每次出行与回归,每次吟咏与颂歌,其实都在《立夏·柒年》中,找到小说、随笔的文字踪影。这是一个作家的神奇所在,也是立夏七年时光中的文学挚爱与旅程欢悦。她像一朵飘舞在空中的任何一种花朵,背景是《爱的森林》这样文字的重量,心中盛放的永远都是充满福音与禅意的舟山,和一座《一花一鸟一世界》的空灵土地。立夏的母语在这里,根系在这里,她的全世界都在这里——这里是“舟山”,早已成为一个动词,让她的情感有了稳固的寄托,让她的往来有了真切的牵挂,让她的梦想有了充沛的活力。由此也让我醒悟:我多次去过的那个舟山,原来也早已在我心中成为一个圣地,一座心灵的教堂。
爱是人类的复杂感情,历代文学家对这种人类情感取向的诗意性表达,从来就是变化万端的。在本篇结尾处,我要用惯常的方法升腾一种“爱”的想象、“情”的倾诉、“美”的雕像——立夏这七年,她用自由的线条、简洁的方式和飘逸的姿态,完成了一种绵柔意志的独旅;立夏这七年,她用生命的奔波、辛勤的耕作和山海的豪迈,实现了一场纤尘不扬的梦想。“醮着心血写我心,厚积薄发诉衷情。岁月如歌梦里行,海边煮雨可论剑。”柳色青翠,涛声依旧,心灵淡泊,精神空明,芳菲的意境,温暖的情怀,立夏在我印象的幕布上投下了一个美好的倩影。这是个伟大的时代,而她是个优秀的、有着自己独特声音的歌者。盛夏开启,春天沸腾,万物蓬勃,周而复始,请允许我在合上这本淡蓝色封面的著作时,对可敬可爱的作者由衷地点赞——立夏,让我们说说未来吧,我们想看到你更多更好的作品在下一个“柒年”,再创“英雄”神话,誉行汉语世界。祝福并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