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世进
阎真在《沧浪之水》发表12年之后,最近推出了更具力度和深度、反映现阶段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直击学术腐败的长篇小说《活着之上》。一经发表便受到热议,亦在预料之中。小说以麓城师大为背景,展开了主人公聂致远在学校领导、教师和学生中的穿梭、内斗与斡旋,其活动场域委实有一定的限度,甚至是双重限度,但并非如刘杨在《思想与叙事的双重限度》所论定:“但由于预设的主题是在腐败的学术圈中知识分子人文坚守的艰难,因此落笔时构囿于现实的材料,在事实上也缺乏深度和力度。”我无法完全认同刘杨先生的见解。我则认为阎真既受到了描写环境的局限,却也找准了施展拳脚的绝佳场域。诚如曾国藩所说:“与其开挖数井不如深掘一井。”只需奋力深掘,无尽泉水将喷涌而出,不择地而流。此之谓以有限写无限,这原是文学艺术的妙诀。阎真凭借数十年创作经验独擅其道,在《活着之上》获得了较为可喜的收获。这并不意味着《活着之上》在主题题材的处理和人物塑造上已经相当完美,的的确确存在一些如刘杨先生所指出的缺失,但从整体评价上宜当基本肯定,而不应从根本上加以否定。
一
小说直击学术腐败,绘声绘色地描写了一代知识精英在学术圈里艰难生存与挣扎的伤痕累累的痛苦心灵。诚如作者在《后记》中所慨叹:“在我们的生活中形成了大片的灰色地带,这里是潜规则纵横驰骋的地带。在我看来,这个法律之外的地带,还要有一种力量的制约,否则我们的社会太令人沮丧了。”《活着之上》的当代价值与意义正在于为千千万万知识分子(包括老中青)习焉而不察或者有所觉察却敢怒而不敢言的灰色地带,因其为法律所难于干预而大行其歪门邪道。当今由阎真淋漓尽致地揭露了出来,确实难能可贵。
小说主人公聂致远苦读苦熬从流泽湖尾巴上的鱼尾镇走了出来,读大学、研究生,终于成为了历史学博士,几经周折,就职于麓城师大,堪称佼佼者。他一旦进入麓城师大的学术圈,再不是仅凭苦读苦研所能闯过一道道关隘了。从此小说展开了他在这一灰色地带绞尽脑汁的艰难熬煎。小说描述,在读博士期间,不学无术、靠抄袭聂致远论文出道的蒙天舒,居然用金钱开路评上了优博,继而描述聂致远从蒙天舒鬼鬼祟祟穿越过的阴暗巷道里窥测到了更加光怪陆离的情景:“去年吴教授一个女博士开题,实在太不像话……学术没标准还叫学术?可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标准,那就是关系。”这难道不是众所周知的普遍现象?然而许多人习以为常,一旦被阎真以洞幽烛微的犀利文笔尽情揭示了出来,能不触目惊心么?这正是为刘杨先生所未曾充分意识和估计到的“深度和张力”。
小说的深度和力度,不仅表现在一个京华大学博士生论文评估优和求职的艰难,就连聂致远那重点大学本科毕业的妻子赵平平在一所小学任教多年,还上不了正式编制,经百般诉求,仅只获得一个区编。
二
刘杨先生又说:“《活着之上》的问题在于,作者笔下的这些古人并没有和主人公形成‘互文’的关系,反倒是主人公以‘活着’为名,宣告:‘圣人跟一般人不同的,他的生活在别处’。”综观小说文本,的的确确小说主人公聂致远对于曹雪芹甘守清贫,批阅十载,为后人留下一部伟大的《红楼梦》,他并没有以此扬名显身,却有其崇高的人生价值追求深表敬仰。聂致远作为研究思想史的青年学子,“高山仰止”,却未能做到时时事事皆“景行行止”。这也许是一种遗憾,一定程度上辜负了部分读者的审美期待视界。但不能因此而从根本上否认《活着之上》的思想艺术价值。在这文学多元发展的新时代,我们不能以一个固定的普遍的模式要求小说作者。我认为像聂致远这种身陷逆境而又良知未泯的知识精英最具现实性与普遍性,因而这一艺术形象是作者呕心沥血的卓异创造,值得进入当代长篇小说的画廊,供人观瞻。刘扬先生说:“作者笔下的这些古人并没有和主人公形成‘互文’的关系”实在有些冤枉。通观全文,聂致远与司马迁、曹雪芹的互文关系,的确未能体现在情节与细节描写之中,而是一种内在的精神情感心理的渗透与融合。从宏观上讲,聂致远身陷烂泥潭一样的学术圈中,虽未能旗帜鲜明地大反其浊流,但他终归守持住了道德底线,他时时处处尚能自省自责,没有丧失良知与灵明,能说这不是源自于他对司马迁、曹雪芹人格风范的景仰么?况且在实际工作中,在一些充满了火药味的斗争场合,亦不时地显露出锐利的思想锋芒。
小说中的主人公聂致远的确有些行为感觉憋屈与无奈,但他无时无刻不存有懊悔与自责,这便源自于小说一再写到的与曹雪芹和司马迁心灵情感上内在的“互文”。在思想行动上,也并非毫无作为。他在给学生评分时,拒绝来自权贵的干预,他始终牢记:“大学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要培养学生正确的价值观。”他进而质疑:“大学也江湖了,那还叫大学吗?”在行动中,他不仅横下一条心给苦难的李灿云投上了庄严的一票,即便在腐败成风的学术界也不乏正直的学者和编辑。大师兄慨然表态“版面费就不收了”。聂致远油然喟叹:“我找到了存在的感觉,感到了学术的温馨。”在他鲜有话语权的麓城师大,在评审教授职衔时,连席院长和童校长所力挺的人选皆因为申报材料不过硬,给评掉了。先前自认毫无背景也就毫无希望的聂致远居然评上了。有评委告诉他:“评谁都不好,不和谐,卢校长就推了你,说到底你的材料还是扎实一点。”小说由此显示的并非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实乃古圣贤依然明镜高悬,在熙来人攘的镜像中,仍有不少具有良知与灵明者在。这便是《活着之上》的人生追求!
小说结尾情深意长地诉说:“我只是不愿在活着的名义之下,把他们指为虚幻,而是在他们的感召之下,坚守那条做人的底线……又是多么的艰难啊!”此乃点睛之笔。难道聂致远式的人物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不是常常碰见么?作者较为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的艺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