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浙江文坛上,将自己的创作和思想固执地跟所居住的地域结合在一起,有志于深度挖掘的诗人,为数应该不少,这方面既有本土前辈林和靖、戴复古等的成功典范,也有西方如大西洋卡梅尔小镇的杰佛斯,美国明尼苏达洲农场的勃莱等杰出诗人的影响。但说来容易做来难,短时间内花上个三年五年,应该是没问题的,何况创作上也确有立竿见影之效;一辈子打算只在一个坑里挖下去,就很不容易了。能长期坚持下来的,除了温岭的江一郎,印象中比较深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象山的高鹏程,一个就是黄岩的林海蓓。高鹏程写渔村,是从在象山落户后开始的,大约已有十几年了;林海蓓写橘乡,是个跨世纪工程,时间更长,资历也更深。小小一枚橘子,在别人眼里可能不算什么,对她而言却情有独钟,比如说,既是所在县城的地标,也是她个人的文学徽章,更是可以上升到精神、宗教层面的东西。因此在读她这部新作的过程中,《楚辞》里“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这几句话,一直在脑海里回旋着,无法散去。
橘字的另一种写法就是桔,包括橙子和芦柑,在古人眼里也只是橘的别种。韩世忠的儿子韓彥直当年还专门写过一部书叫《橘谱》,内列橘品二十七种,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上述两类,可见其内涵之丰富。这种果类之所以受人喜爱,首先在于形状的朴素和温馨;其次是味道,甜中带酸,耐人寻味;无论对视觉或舌蕾系统,都堪称是一场盛宴。包括色彩方面,也赏心悦目,用屈原的话来说就是“绿叶素荣,青黄杂糅,纷其可喜兮。”这种颜色在西方常被用来指称革命,但在林海蓓诗中,我敢担保只被用于展示其内心丰富的诗情。她的家国江山,她的爱恨情仇,全都浓缩在这形小而实大的空间里了,如同一个精巧而复杂的心灵密码器,密密地包裹着,酝酿着,等待时间的叩问与回声。我不知道一个橘子到底有多少瓣,但我知道每一瓣都是她心灵的一个侧面。在此意义上说,如果你到黄岩出差或旅游,剥开一个橘子,看到的,尝到的,百分之百都是她对家乡那种执著的情感。
具体到写法和创作思想,或可称林氏橘艺栽培法,也大有话可说。林海蓓写作成名之早,可能是现在诗坛的年轻人所不了解的。我没问过她年龄,也没敢问,因这在当下时代是据说是禁区,估计五十不到吧,但诗龄却已有三十年。至少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刚写诗的时候,她也已经在写了,我们的作品在江健编的《三角帆诗刊》上常发在一起,相互欣赏和仰慕。因此这么多年来,读她的东西已经很不少,总体感觉她在写作上走的应该是性情一路,即讲究积蓄、因缘与即兴,听命于瞬间感悟,有感觉的时候就写,没感觉的时候就读,对宗派章法之类不太感兴趣,更不在乎现在流行的是什么诗体。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从精神源头上说,这种自在随意的创作方法,恰恰又符合屈原在《橘颂》里所强调的“深固难徙,更壹志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的要求。
但如果你据此认为她固步自封,缺少探索精神,那肯定又是错了。我想,她应该不是不想变,而是不敢轻易言变,因为她深知古人有关橘子的那个著名论断,即《周礼》说的“橘踰淮而北爲枳”了。同样的一棵橘子树,种在黄岩能长出可口的水果,移植到安徽就成落叶灌木,味酸不可食,只能用来做篱笆。换句话说,质的变化比形式更重要。这些年来我们看到很多人本来写得好好的,突然就下半身或学院派,或废话主义,或网络口水诗了。等到发现不适合自己想回来,却已经找不到从前的感觉和状态。更何况诗有别才,文无定法,西谚所谓条条道路通罗马是也。记得《渔洋诗话》里也有过类似的讨论:“洪升昉思问诗法于施愚山,先述余夙昔言诗大旨。愚山曰,子师言诗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余即不然,譬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须就平地筑起。洪曰,此禅宗顿渐二义也。”这里谈到两种创作方法,且以佛学为喻,一种是顿悟式的,一种是渐悟式的,因为都能接近真正的诗歌,也很难说哪种更高明。林海蓓的写法,大约是属于前一种吧,表面上看或许变化不大,但什么时候机缘到了,可能一下子就会有脱胎换骨的感觉,文学史上这样的例子很多,也用不到我再多饶舌。
当然,文学是精神产品,一个人的心灵和舌蕾对橘子的要求,毕竟有着本质的不同。这个道理林海蓓自然是懂的,因此这些年来她暗中也一直在使劲,只是喜欢以她自己的方式,不那么招摇,或者说,更多地表现在诗歌内部而非外表上罢了。正如高鹏程近年的渔村色调方面更趋丰富,我不敢说所增加的就是橘子的颜色,但至少是一种暖色吧。同样,林海蓓的橘子,如果细心阅读的话,也能找到许多明显不同于以往的元素,如视野、技法、语感等,都有新的微妙而可喜的变化。我甚至想象在今后的某一天当我们接过她递上的橘子时,能在里面品尝到海苔乃至暴风雨的味道。这或许只是我的个人幻想,或许也是身边的诗人朋友们所期望于她的。而她的才气,她的品格,她对文学的执着,都让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实在不是什么奢望,而不过是个提前预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