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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方格子的小说《赞美诗》

发布日期:2013-09-12 00:00 访问次数: 信息来源:《浙江作家》杂志

 

 文/郭恩平

 故事,是一个充满魅力的词语,以不尽的趣味,点燃我们的阅读兴趣,畅游精神领域的风景,得享心灵之旅的快乐。写小说,应该就是讲故事,更高明地讲故事。故事偏重娱乐,而小说更文学、更艺术、更深刻、更打动人心。一个好的故事,可以传说中外;一篇好的小说,可以跨越年代。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用几个小时阅读了朋友推荐的小说《赞美诗》,竟然流了两次眼泪,一次在中间,一次在最后。作者文字平实质朴,文风稳健洗练,笔法灵活从容,整个情节曲折有致,全文节奏张驰有序,读来很有味道。好多语句精炼警醒,发人深思,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小说探讨了生活、生存、冲突、梦想、爱情、婚姻、亲情、命运、宗教等命题,巧妙地交织在一起,成就一张美丽的网,弹出一首优美的变奏曲。

 

 小说主要写了改革开放之前,双溪镇一户黎家的贫寒生活。4个女儿,其中三姐在11岁时被送给三十里以外的一户人家成为童养媳。其他人穿的是破旧的打满补丁的衣服,吃的是青菜稀饭。孩子们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以致二姐责问:“我们家为什么永远穿着破衣服呢?”因为贫穷,“我对于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一员总是感到无比沮丧,我羡慕同学们穿新衣,羡慕他们下雨的日子能穿上光亮的雨鞋,而我们家,永远都是草鞋。我们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呢。”因为穿新衣的渴望,我在夏天偷出大姐唯一的中长料秋装去学校,虽然受尽同学的嘲笑、母亲的哀求,却死活不愿意脱下来。这是一个没有欢笑的家庭,只有父亲的暴力,缺少亲情与温暖,正如文中所写:“在我蒙昧未开的认知里,以为夫妻就是那样的,就该你死我活地纠结。”“我已经习惯了被打,除了被打,我好像感觉不到亲人之间还有什么联络。”小说所描述的贫穷的农村生活状态,真实自然,让人心酸。

 

 小说的动人之处并不在于讲述了苦难的生活,而是描绘了苦难之中的梦想之光。这篇小说紧扣梦想这个主题,通过多个人物对梦想的追求、渴望和破灭,折射出了人性的光辉,唱响人生的悲歌,令人感叹唏嘘。人生需要梦想,但梦想也许只是个梦想,反而成为痛苦的根源。

 母亲叫童千蓝,四十岁,本是修水县一家大户人家的千金,因为家境破败,下嫁于父亲。但她一直没有放弃梦想。“母亲是一个爱做梦的人”,并且喜欢和我说梦。她梦见自己的前世了,梦见外祖母家里曾经的盛况。但母亲最主要的梦,却与读书有关,与文化有关,与新生活有关。母亲是“读着线装书长大的”,“她终日沉浸在自己描绘的蓝图里。”“她不屑于和村里那些背着锄头出工的妇女一起拉家常,她宁愿捧一本书在手里。”她的箱底藏着一本书。小说用了好多的笔墨描写母亲唱书声音动听、写信字迹清秀等细节,勾勒出她的良好教养,传达出心底的文化渴望。因为有梦,所以出走。但母亲一次次地出走,并不能实现梦想,只能无奈地回来,受尽村民的嘲弄。母亲的文化梦想、文明信念注定是要破灭的,因为“双溪镇是个不准女子读书的小镇”;因为父亲强烈的生儿愿望,根本不顾母亲的梦想;因为“母亲的这个形象极度脱离了正常的农村妇女状态,几乎让大家无法容忍。”而对于母亲的出走,他们并不关心是为什么,而“关心的是母亲在哪里‘睡’的。”就连我的班主任也一样,对此抱有极大的好奇心。可以说,这样的社会环境,是容不得母亲的梦想,也不可能实现她的梦想的。因此,母亲妥协了,继续为父亲生孩子。因此,母亲长叹一声:“离开这个地方,怎么就那么难呢?”

 父亲的梦想便是生一个儿子,始终不放弃,一直做着美丽的梦——“我的命里该有个儿子的”。“他一直渴望母亲能为他添个男丁,身材矮小的父亲太需要他的种子能够生根发芽,长出一个男人。”无奈母亲却为他生了五个女儿,这让他变得无语。在母亲最后被送进精神病院期间,父亲却“马不停地又找了一户人家”,但主要原因并不是因为好色,而是因为那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孩。父亲给小孩东西吃,帮她家干活,赢得男孩子喜欢,并叫父亲“爸爸”,这叫他得到莫大的满足。父亲甚至带着这家人去上海做生意。父亲的梦想是多么可怜,一语概括:“父亲所有的付出,大约也就是希望一个男孩喊他一声爸爸。”但父亲的梦也很快破灭,因为男孩长到十六七岁时,懂事了,便“提出让父亲离开他们家”。“终于在一个大雪弥漫的午后,父亲被驱逐出门。”小说是否在批判重男轻女的陈陋观念呢?

 年轻一辈当然更有梦想,梦想读书,梦想走出家门,走向外面的世界。我,四丫,黎小青,十四岁。因为我让父亲生儿的愿望破灭,而且算命先生说我克父,因此父亲本来想把我送人的,幸亏母亲贿赂了算命先生,这才让这条小命活着。但父亲一直视我为仇敌,不可调和。由于家庭的恶劣环境,由于父亲的霸道作风,我一直想要出走。“我觉得自己希望能够离开这个小镇,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即便日子过得破败不堪,也比在这里好。”有个晚上,“我从书本上抬起头,问出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大姐,你愿意离开这个家吗?我希望这个家倒灶,这样,我就可以离开。”二姐没读过书,但一直渴望着。有一次和我吵架后,“她哭诉着要求,我明天也要去读书。”“她曾经有过一个梦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有一次对我说,我不相信外面的世界和我们双溪一样。”在我终于离家到外面后,“她总是在我回家时,问我外面的事情。”我发觉,“二姐的神情是如此地向往,仿佛转身之际,她就可以穿过重重阻碍,去到外面。”逃离贫苦的生活,向往外面的精彩,实在是一代人心中的最大梦想。

 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生活总是如此的残酷。于是,母亲说:“我原来想像中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我们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四丫,你要读书,你只有读书。”但读书就能解决问题、实现梦想了吗?主人公的我经常困惑:“我们活着就是为了下地。就是为了读书。我们的路将铺展到哪里——没有人告诉我。” 我到外面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眼看着就快倒闭的五金店当营业员,于是感到“这样的工作和我的理想有了南辕北辙的尴尬。由此,我总是抱怨命运的戏弄。”

  小说在交付人物梦想的同时,逐步清晰地逼近、揭示另一主题,即关于人的命运的探讨。但由于人类的卑微弱小,命运的探讨注定是没有答案的,正如小说中所说:“对于母亲的出走,我后来作过很多次努力,想要找到原因,那是一个深度沉睡的案底。当时,整个双溪镇都在议论母亲的事,它就像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谜,悬在空中。而每一次当我将要接近谜底时,又被另一件事给罩住了。”“母亲的梦总是有着无比尖锐的问题隐藏。”“我想,我是永远解不开那个谜了”。母亲本来是想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的,但她最终也失望了。“母亲说了一句哲学家的话:我看到了,你会替我重新活一遍,我的那些未竟念想你会帮我实现。”母亲曾经后悔自己人生的选择错误,却不由自主:“母亲说,有很多条路,我不知道哪一条是对的,我只是跟在别人后面一直跑。我自己把自己跑丢了。母亲像个哲人一样和我说话。”我曾经痛恨过二姐,“既然不认命,为什么又不抗争呢?”然而,当我蒙头躺在那张我们小时候争吵不休的竹床时,我又会深感悲切,“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又改变什么?”因此,“我一直带着谜生活。” 只能是“有恩怨,有离散,却永远蒙了一层纱,看不清来路。”可以说,这不只是那个时代的人,也是我们这个时代,所有时代的人共同的困惑,世界性的哲学难题,谁能解得开呢?

 当世人无法把握、猜透命运时,难免总会向宗教靠扰、求救。小说最后,写了宗教的感化力量。母亲信仰了基督教,整天唱着赞美诗,而且“那完全是童稚才能发出如此清水般澄澈的声音”。连父亲也被感染了,他后来告诉我“那时什么都不想做,也忘了面前坐着的是和自己纠缠了一辈子的冤家,他只想坐在她的脚边听她唱。甚至,父亲一不留神居然跟着母亲唱了两句。”而我,其实是不信宗教的,我甚至开始嘲笑算命先生的,我根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但我最后却成为了宿命论者,后来索性从事手相和星座运势的研究。小说结尾这样写道:“我常常摊开自己的右手,看掌心里的纹路,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这些弯曲的纹路,像极了我的生命密码,因为母亲的离去,也许永远也无法解开。很多人慕名而来,摊开她们的手掌,问我,财富,爱情,事业——这一切仿佛就构成了我们这个人世共同的轨迹,谁也无法规避,谁也无法解开。”沉痛,悲凉,却似乎又有着些许的安慰。

 那么谁能知天命呢?文中出现两个人,一是外祖母,她在给母亲的回信中,如此说道:“活到一把年纪了很多事情终于明白,眼下过的生活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这就是命,没有一个人能够违逆命运。”而结尾才出现的祖父则更像是智者的形象,“我后来渐渐明白一些生活后,才忽然想起,祖父才是真正的赢者,他一生平静,没有更多的追求。”“总是乐呵呵地笑,没有不甘,没有多余的思想,只是说,要是还活着,就能吃到南瓜。”越是追求梦想,越想明白命运,就越是痛苦,而只要知足、乐天,便得着人生的幸福了。但要真正抵达此等境界,也是要经历人世的种种磨练的。在祖父平静的背后,也许有着我所不知的风雨。历经坎坷,方知坦途。

 爱情是人世间最动人的音符,是地球上最美丽的花朵,当然也是小说永恒的主题。从本篇小说来说,爱情正是母亲苦难生活、梦想破灭后的最后寄托和唯一怀想,或者说,爱情是母亲的另一个梦想。爱情,也许因为不能实现,反而更为凄美,让人至死难忘。作者用了多处伏笔,巧妙地将母亲的爱情剥茧抽丝一般地道出来,曲折生动,引人入胜。第一处伏笔是在母亲生五妹之前。母亲示意我打开她的镜箱,“从鞋样的底层打开一张纸,跌落一张照片。我看见一个俊朗的青年。”第二处伏笔是:“镇里的高音喇叭忽然没有了声音,等队长去山坡察看,才发觉广播线被人剪断。这几乎成为一个悬案,是谁剪断了广播线。”第三处伏笔是母亲回忆随姐妹赶庙会遇险,遭遇“英雄救美”。第四处伏笔是“母亲有一次黯然地告诉我,那个人参军去了很远的地方。”最后由小舅舅借宿在半山腰一户管山的人家里,引出母亲的心上人,跟上文的伏笔一一契合。一瞬间的相救,母亲已经和他一见钟情,私订终生。但战争,让有情人难成眷属。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最好的朋友牵着手,上了一只船。”因为思念母亲,他当了逃兵,回到镇上,远远地关注着母亲。他要“一生就为了守护母亲而活着”。但是,他又保护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偷偷爬到那株松树上,剪断广播线,使高音喇叭失去声音,让母亲不再受到那宣传计划生育的尖利声音的干扰。母亲去找过那个人,但那个人却不再有勇气面对,成为永远的遗憾。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去,成为生命的绝唱。

 爱情不能走向婚姻,婚姻又没有爱情,这就是悲剧的全部。母亲一开始就不爱父亲,“母亲说,她喜欢高大的男人,她希望自己的命能够交给一个山一样结实的男人,她没有再看父亲第二眼。”但其实父亲也并不爱母亲,“父亲说,她身上有太多不合时宜的气息了。”但世间多少婚姻正是如此的阴错阳差,更何况在那样的一个年代。于是,我通过父母的婚姻,进行了痛苦的质疑和反思。我知道父亲永远没有走进母亲的心:“这是多么荒谬的事啊,两个陌生的人居然要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我深入地替父亲想过,觉得父亲尤其可怜,他居然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找了一个注定陌生的人和自己过一辈子。不知道各自的念想,各自的挣扎,甚至,到老,他们都在斗争中,仿佛活着就是为了让两个人互相仇恨。”这是多么让人心痛的事实!同床异梦,互不理解。更我不明白的是:“这里面隐藏着什么呢?是什么让父亲如此从容地娶了母亲又不好好珍惜她,像个谜。”爱一个人,娶一个人,不是为了好好待她吗?

 小说还写了大姐和我的爱情。但笔墨不多,各有侧重。大姐一直听话,本来以为她天生适合做一个农家妇女,但却曾经隐约地说起,她喜欢读书的人。有文化的人,总是让人爱慕的。而且有一天,“一向被视为逆来顺受的大姐把自己吃了多年的那只碗摔碎”,意志坚决地嫁给了那个相过亲的“上衣口袋里插着钢笔的他”,坐着他骑来的自行车走了。我才猛然知道,“大姐整个是精神主义者”。这样的描写,无疑是成功的,写出了人性的多元,写出大姐外柔内刚,温顺的性格里也有大胆决绝的一面,有着对爱情的坚贞追求,可歌可泣。我的爱情却也并不完美,我十四五岁开始情窦初开,“渴望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但后来仍然没有找到美满的爱情和婚姻,我生了小孩,却独自带养。

 有家庭就有亲情。这篇小说欲扬先抑,如冰雪消融,让亲情慢慢升温,随着主人公的成长而渐渐展开,温暖人心。虽然母亲一直对我好,但由于整个家庭的氛围,由于母亲经常出走,我无法理解母亲,与母亲有着隔阂,我曾经感慨:“为什么我有那份心却又不愿意从心底靠近她呢?亲情何以会冷漠至此。”但在我成长后,我终于明白:“我觉得这个世界,只有母亲是我的知音,她的不成功的出走,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在替我开辟一条布满荆棘之路。”在母亲生五妹前,当我握着母亲冰冷的手时,才猛然体悟到:“就在这漫天的寒意之中,我仿佛第一次体会到了亲情。是的,我像是突然明白了一些事理。”

 对于粗鄙的父亲,我当然一直仇恨的,敌对的。但当我偷藏7元学费,去买油条时,却意外地感悟到了亲情。“当我把一根油条吃完后,我忽然想起了父亲,是的,没有任何预兆,我想起了他。”“我想起我的学费的来源”。当我看到父亲拉了一车柴,还清7元学费时,看到“他瘦弱的身子几乎已经碰到了路面,那是我的父亲”。我瞬间感动了,并“站在路口等父亲”。而父亲,这个一直没有人情味的、冷酷粗暴的男人,当他看见我在等他时,“居然有些欣喜,说,好了,我们不欠他们了。”他看我犹豫着不愿意上车,“忽然说了一句,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而且一路跟我说了好多话,“父亲似乎很开心,他开始和我说话,他说祖父,说祖母,又说到他自己,接着才说到母亲。他说到母亲时,语气忽然温柔起来,这让我觉得很奇怪,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这就让父亲的形象一下子立体、丰满起来,充满了人性的温度。父亲冰冷的外表下,也有一颗滚烫的心。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我惊讶地发现,每一个鞋样都写着父亲的名字,父亲叫黎寒。”哪一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子女?哪一对夫妻,没有生死牵挂?而为人子女的,总是在多年以后,在成年以后,才能慢慢地读懂父母的心,理解父母的行为,并涌起感恩之心、回报之情。

 因为关注生存,而足够沉甸;因为描写梦想,有了绚丽的色彩;因为关注文化,点燃了文明的光亮;因为关注爱情,而动人心弦;因为叩问命运,有了哲学高度;因为探讨宗教,走向深沉的思考。也许小说永远不能给人生提供答案,提供选择,提供出路,但关注的本身,即是小说的使命所在。在写作的过程里,在探讨的努力中,实现了小说的意义所在。正如作者取题名为《赞美诗》,不必追问上帝与天堂是否存在,只要静心地唱颂,便能得到安宁的心境。这也许是对母亲的祝福,也是对悲苦人生的祈祷。

201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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