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了时光,留下了记忆
文/王少辉
在人的情感世界中,故乡和童年占据着特殊的地位。它像是我们一觉醒来,见到的第一缕阳光,呼吸的第一口空气。缘乎此,它很容易地构成一种写作的冲动。鲁迅笔下的百草园、三昧书屋、乌蓬船、闰土,莫不如是。
一
《草根纸上的流年》如你猜测的那样,大部分的内容乃是作者的故乡——上世纪七十年代南国小镇的生活素描,是一种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记忆。小溪、榕树、黑瓦、伯公庙、石板路,像幻灯片一样闪过,还有外婆、叔公、秀才娘等等已经老去或者作古的人。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把这部散文集,当作有关潮汕乡村的野史笔记看待,里面有着丰富的那个年代的社会关系、经济生活、饮食习惯、风俗、宗教及民间艺术等方面的记载。
不过,鄞珊不是一位史家,这些记忆都带着特定的情感,否则,它们就不会如此深深地铭刻在她的脑海里。特别是当忙碌、拥挤、冷漠、势利的都市生活让人感到厌倦时,故乡就成了心灵憩息的港湾。可是,当作者打开记忆之门时,却又回避不了如下的问题:
匮乏。《下午穿街而过》中,一根冰棍可切成三块来卖,即使是生活在同一时代同一地域,经历十分接近的我,也是闻所未闻的。同样,在《路过生命的行人》中,则有一根香蕉切成三段的记忆。而这种人为造成的贫困却被一个谎言掩饰着:旧社会没吃的没穿的。直到外婆忍不住说出真相。《草根纸上的童年》里许多篇幅都是写潮汕小吃的,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这些小吃有点像《芋老人传》中的芋头,只是因为饥饿,才吃出那种美味来。正是这种匮乏造成了许多人伦悲剧,《花儿插鬓边》中,幺姨的丈夫为了给怀孕的妻子一点营养,偷偷驾船出海捕鱼,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陈同志的妻子为了养活家人,挪用公款买米,陈同志却借此与妻子和三个孩子划清界线,把他们遣返乡下,而自己则娶了漂亮的幺姨。《上帝无处不在》中,阿丰伯把儿媳生下的女婴丢到茅厕中溺亡。《屋檐水》中,陈婶被媳妇逼得上吊。
压迫。《青花瓷的印记》中的叔公有点像王观堂,他懂拉丁文,收藏着一屋子的青花瓷,却不幸被剥夺信仰的自由,当作疯子捆绑。有一天,他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说:“我很苦。”是的,他和他的文明已经没落了。终于有一天,他把青花瓷一一沉到河里,自己也吐血而亡。与之类似的,还有《秀才郎,骑白马》中被没收财产,苟延残喘的秀才娘和她的老丫鬟。《和尚·鱼露》中,和尚被迫到腌制厂接受“改造”,像《阿Q正传》里面的小尼姑一样,他的头被工友们摸着玩,更甚者,坚持吃斋的他,有一次竟不小心吃到厂里生产的鱼露,为此万分痛苦。《芒花坡上草萋萋》中的小花,本来是一块运动员的料子,可以进入体校进修,可意想不到的是,她的名额被顶替了,从此她疯了,整天“一二一……”地在街上跑步。“芒花坡”原来是疯人院的代名词。在《金凤花落》中,看门人阿雄伯则被栽赃陷害并批斗。
当然,这不是鄞珊童年记忆的全部,小镇有着当今都市所没有的宁静,《下午穿街而过》中有日影蝉声,《夏至,溪水凉》中有清沏见底,鱼儿游戏的小溪,《鹅毛扇子红泥炉》中有街坊邻里一起围着红泥炉品茗聊天的安逸场景。乡村依然保留着原始的神秘色彩,《紫色的水蒲莲》中老中医用猪尿治病,往濒死的“我”身上一桶一桶地泼井水。《六月六》中关于水鬼的传说,《阳光下一只茹血的猪》中母猪生吃了母鸡。《并行的时间》则有点魔幻色彩:夜里,内急的“我”跟着外婆的身影走进后院的茅厕,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童年时代不免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因而期待《我的叔叔于勒》式的天外来客。《藤有根》中来了一位寻亲的表叔,他是爷爷被拐卖到福建山区的妹妹的儿子,这回充当“于勒”的,反倒是作者的父亲了。《路过生命的行人》中则真的给作者带来了惊喜,父亲的一个远方朋友带来了一条硕大无比的金枪鱼,还给每位小朋友派发一块钱的利是。《渔村里的时光节拍》中,作者跟随父亲来到千里之外的海岛姨父家作客。姨父在外轮上当船员,受到欧风美雨濡染的他,给作者带来的不仅仅是洋娃娃,也带来了崭新的观念。不经意间,山区和海岛就这样形成了两元对立:一方面是贫困落后,另一方面则是开放和发达。
二
当代散文,大体上讲究“形散神不散”,即围绕着一个主旨来组织文字。在《草根纸上的流年》中,作者似乎偏离了这个传统,选择了更为自由的形式,她更侧重于细节的描写,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味,仿佛是一个人的喃喃自语。例如《自家竹篮装满》,看文题,多数人都会认为,这是写竹篮所装的东西,最少也是讲述自家竹篮所发生的故事。实际上并非如此,文章开头介绍竹篮的用途——储放食物菜肴,由此引来老鼠的偷食。接着作者便专注于讲述老鼠的故事,不再理会竹篮,甚至,在讲完老鼠之后,余兴未尽,继续讲蛇、蜈蚣、蟑螂等令女生恐怖的生物。又如《鹅毛扇子红泥炉》,从文题来看,乃是关于潮汕功夫茶的故事,因为这两件东西,都是泡茶时用的生火工具。但作者从鹅毛扇到葵扇,再回到炉火、泡茶饮茶,复又到竹篮婶的竹篾扇,再回到爷爷在茶炉前讲的故事,天马行空,但又符合我们回忆往事时大脑的实际状态。
一般认为,散文与小说的区别就在于,散文是真实的,小说则是虚构的。在《草根纸上的流年》一书中,这种分别也是模糊的。其中有几篇反映乡村女人命运的文章,像《灯笼照光光》中阿晟和后妈的故事、《花儿插鬓边》中幺姨嫁人的故事、《一群勾花姿娘》中阿哑被骗婚的故事、《胭米红》中阿慧爱情的故事、《秋收冬藏》中某女工与厂长私通并成为二奶的故事,《屋檐水》中婆婆被儿媳虐待自尽的故事,都接近小说。其实,我们在以往许多作家的散文集中,都能看到这种有故事情节的文章,如何将它们归类呢?我认为,记忆不是一部录相带,它本身就带有选择和加工的功能,在形成文字的时候,作者可能也作了修辞方面的处理,如《屋檐水》这篇文章,有点像《孔雀东南飞》,采用了比兴的手法。“屋檐水,点点滴,无差齐”是潮州俗语,意指一报还一报。实际上,有的小说比散文更真实,有的散文比小说更有文学上的虚构,如何归类,还是尊重作者意见。
三
一部文学著作写得怎么样,语言美不美相当关键。《草根纸上的流年》在语言方面也是可圈可点的。有些语言很诗化,如《下午穿街而过》一文的结束语:“下午一下子结束在草菓担子的热闹中,那一缸黑色、白色的东西就像夕阳,被整条街的人吃进肚子里了。”《月宫》说城市的月亮:“比儿时旧了,夜空也是,像一块用了很长时间的布。”《铜镜、荔枝》里说:“看着泛黄的线装书,它们合上了,故事便永远属于纸张和油墨。”《藤有根》写乡民的淳朴:“这淳朴像瓮底的炭火,捂了四五千年依然温热。”有些文字则很像隽永的格言,《夜的眼》写猫儿厮咬时说:“看来同类才是真正的敌人。”《路过生命的行人》中叹息:“每个人都过着过着,便走过去了,走过日子,消失在日子里。”
方言的使用也是《草根纸上的童年》特色之一,作者没有嫌方言“土”,而是真正认识到这些语言的文学价值。《芒花坡上草萋萋》中,“小花”的名字,并非指小小的花朵,而是“疯子阿花”的意思,“小”在潮语里指“疯”。其实“芒花”也是方言,乃“芦苇花”的意思。《胭米红》里写阿惠“声音有点嗲,这里人叫这种音声为‘猫声’”。“猫声”多么形象啊,比“嗲”好理解多了,我们的词典里有“猫步”,为什么不能有“猫声”呢?又如《夏至,溪水凉》中写到乡村浣衣汲水的“踏头”,“踏头”也比“码头”好理解,说明那些石级是给脚踩踏的。
掩上书卷,感谢它让我在沙发上度过了一个冬天的周末。是的,在这繁忙的都市,能够停下来读完一本书,也是一种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