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虹/文
第一次在报刊上看到“苏沧桑“的名字,感觉是一位饱经风霜的长者。沧海桑田,让人自然联想到天地的悠远和世事的变迁,海洋成为山峦:大地涌起波浪,历史很短又很长……
读沧桑的作品,超凡脱俗的静、美,让人醉心。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生在江南,长在福地的美丽女子,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令人羡慕的生活,依窗读书,看风起云涌,花开花落……她的世界里,可有沧桑?
一、 她的小世界与大地伦理相连
沧桑确实是一个令人羡慕的江南小女子,清丽、白净、细声软语,性情平和,在西子湖畔感受人生的种种风情,养花、喂鱼、依窗观景,读书写作,与小狗嬉戏,光着脚与大地亲密接触,抬头望月,低头看水……
但是,如果一个作家,只是把眼光囿于过于狭小的个人天地,陶醉于自我的小世界里,文字止于对自己的小日子的叙述和自我欣赏,这样的写作往往会成了一种无病呻吟,而很难有大的发展空间,事实上,许多小女人散文终因难以逃脱窠臼而逐渐被人遗忘。
沧桑的散文并未避开那些身边的小景、小情,小事物,这是她天天面对的生活,或者说,她就生活在这些素材之中。但是,她的表现并非止于对生活本身的描述,而更多的是精神延伸,她时时感受到生活表象之下的欢乐与痛苦,感受大地的疼痛,山河的悲情。她说:“夜深人静时,我清晰地看到自己以及和我一样匍匐在大地上的动物们、植物们、人们的生态堪忧——离最初的朴实、纯真、安宁、诗意,越来越远;离一种安如磐石的幸福感,越来越远。”(《所有的安如磐石﹒后记》)
她笔下所有的小事物,往往承载了远远超出对象本身的深广内容。
当她凝望浴室玻璃门上的小水珠时,想到这些从不被关注,自生自灭的微小存在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特性,联想到水的各种结局,都无法逃脱“变色变味变质,最后到不知何处的肮脏去处”,只有这些水珠,一生一世都不曾在本质上改变自己。虽然它们的存在看似毫无意义,却使一颗陷落红尘的心顿然了悟。“人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淡泊地过一辈子?”(《水凝香》)
她写风信子,得到一些水的供养,就会信守诺言,执著绽开。它像除了人之外的大地上的一切,固执,守信,不会忘记自己对天地许下的诺言,绝不背弃自然法则。只有人,“本来,人也是守诺的。后来人觉得自己聪明,忘记了敬畏,越来越胆大妄为、自由放肆,不仅可以吃遍大地上所有的植物、动物,还可以食言……本来已经没有了,和良心良知一起,被人自己吃掉了。”(《风信子》)
南方的秋冬像患着重感冒,季节乱了,银杏树惊慌失措,本该美丽地变得金黄的银杏叶被煎熬得青不青黄不黄,蔫蔫的没有一丝神采。人人都在问,这个世界怎么了?(《熬叶》)
这样的描写远远超出一点点的个人感觉,而有了一种更深广的意义。一方面,它让我们想起生态伦理学的一些基本理念:人类在自然界的地位,不是一个征服者的角色,而是作为自然界共同体中一个好公民的角色。人要把良心和义务扩大到关心和保护自然界;另一方面,也使我们看到,任何事物之间都能够建立一种联系,找到相通之处。这样,各种自然对象与人类情感就有了沟通的桥梁,通往更大的天地。
总之,沧桑的文字柔软却有锋芒、力量。她绝不停留于事物本身,而是用内心去接近事物背后那个神奇而广阔的世界。这个世界有时很大有时很小,但都有一种精神内核:或许是对美好情感的展开,抑或是对丑恶现象的不满,许多时候则是对无力改变的现实的深深忧虑……当我们阅读之后,掩卷思之,会透过那些清丽的文字,感受其背后的精神重量。
二、 无论何时何地,她所依从的都是心灵的声音。
沧桑去了一些地方,也写了一些游记散文,但却和时下泛滥的笔会体散文截然不同,她不会拿着旅游导览之类的东西看一下,到几个有代表性的景点或体现业绩的地方转一圈,回来后写一点应付差事的文字。
她去莲岛,感受澄明安静与香气;在方岩顿悟:只有心无尘埃的人才能真正进入天门;在千岛湖体验水上人家的生活,看到外人眼里世外桃源般如诗如画的日子里,有多少无法预料的沉重和艰辛……
《所有的安如磐石》是去一个叫作磐安的地方回来后写就的名篇,她从千年的茶感受那一份穿越历史的清香和最真实最自然的风雅,透过千年的银杏树看到与时间同在的王者气势,还有那些靠辛勤劳作换来的来路清晰的食物,那镇镇村村飘着的药香,更让人羡慕的是那些没有被欲望搅扰的安逸平凡的村民……所有的东西共同指向一种我们久违了的东西:安如磐石的生活。作品的结语更是让人心头一震:“时代与时代相连,历史与历史轮回,仿佛是个圆,你看似走得很慢,其实,也许你正走在最前面。”
最让人产生许多联想的是那篇《淡竹》,文中处处写竹,却让人时时反观人类社会,产生极大张力。淡竹具有竹的品格:直且空。虽然也需要水分,需要阳光,但他不妥协,不弯腰,“他的节生来就是直的,他不能弯腰。他的心生来就是空的,他不愿费尽心机。真是空的吗?不。那一节节空里,早已成就一个美妙的小宇宙”那里有智慧,有感恩,有爱,有促膝长谈,更有清风明月的唱和,“那一节节空里,是永远的满盈。”淡竹具有其他竹不具备的特质:从外表到骨子里的淡。可以入世,最大程度地实现其使用价值,也可以出世,是萧与笛的前世,不死的天籁之音往还于天地之间……他是李白、是陶渊明,是郑板桥,是文天祥,是苏轼……《淡竹》的寓意远远大于文字,突破了时空限制,既贴切自然,又发自内心,进而走向深远的历史。这或许正是它被选入多种教材读本及试卷的原因吧。
沧桑在谈到自己的写作状态时说:“保留一个独立的精神世界,一个永不被红尘沾染的角落。……那一刻,我坐在夜色的深处,空气的怀里,只要一种简简单单的形式——看书,写作,或者冥想,我便成了另一个自己,一个真正的自己。……那一刻,我可以自由地往来于远古和未来,可以任爱恨悲欢汹涌而来,可以关注人类命运,也可以只倾情于一片落叶,一只蚂蚁……”(《天堂》)正是由于所有的写作都是源自一个“独立的精神世界”,都是“依从心灵的声音”,沧桑的写作才有了超越具象,跨越时空的穿透力,有了文学与生俱来的沧桑,一种力量,也一定会有一个更加值得期待的未来。
(作者为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著名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