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逸芳/文
为沧桑写文章的名家很多，大多绕不开她的名字：苏沧桑如何能和“沧桑”联在一起呢？并且还姓苏！
1992年夏，年轻的苏沧桑以一篇散文《永远的港湾》夺得当时全国奖金最高的散文征文比赛特等奖，当我与她站在同一个领奖台上时，我和主持人及所有的观众都讶异万分，为她与名字反差极大的样貌。后来，我们常常在各种笔会见面，闲聊，同屋，她少言寡语，淑女得几乎不像现实中的女孩。一问，却是政治系毕业，分配去了民航的“政治处”，写材料写报告。我讶异：这样柔弱的女孩如何“政治”啊？然而她就这样一边写着报告材料，一边在纸上“种文学”，耕耘着自己的精神园地：从少女到少妇，从初为人母到有女初长成，沧桑在“不沧桑”中有点沧桑了，新书《所有的安如磐石》便是明证。
正如张抗抗在本书的序中所言——“这是沧桑十年笔耕最大的收获——沧桑的散文超越了事物的表象，篇篇都有其独特的思想发现。”而我最喜欢的是书中的第一辑《它》。在这里我看到了为自然代言的“我”。
“我”是淡竹，是树，是芦苇，是荷 ，是雨，是泉，是湖，是河，是海，是万物之所有，并且这一切“水（都）知道”。这是一组极妙的文章，轻灵娟秀，活泼又文静，像雨滴凝成的水（或言泉）那样随意地四处流淌，流向任何一个所在，哪怕是因融入了组成个体生命的一部分而消失，都具备了美丽的意象，充满了性灵的诗意，文字也极美。比如写“雨”，让“所有的灰尘，全部宣布臣服，自动从半空降到土里”，“臣服”二字将阳光下嚣张的灰尘作理性概括，一言中的。再如写“湖”：“这水真傻。傻透了。”流动的水被圈在不动的湖里，“安静得和天空一模一样”， “湖刚刚安身立命，哪儿也不去，世界给他什么，他就接受什么，不见异思迁，不三心二意”。这是写湖么？这分明是在写一种人生，随之作者笔锋一转，“好在，世界总是美比丑给得多，爱比恨给得多，所以‘傻透了的湖一点都没有吃亏，天天傻乐”，多可爱的描绘，写了一个傻人有傻福的俏皮，也有一点点狡黠，率真与坦然，文字间跳跃着智慧的快感。这让我们想起了改革开放初期的城市化建设，当我们以摧枯拉朽的速度铲平了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的江南古建筑，建起了代之以钢筋水泥为主体的现代化高楼，当人人都行走在水泥构筑的丛林中时，突然感觉到单调乏味，感觉到失却了传统建筑文化的“根”，因一颗小小的灵魂无处依存而导致的不安与徬徨，此时回眸一望之际，只存下了周庄、同里、乌镇、西塘，于是乎当年没钱折腾现代化的古老小镇成为传统建筑的象征、精神家园的代表而重现文化价值。折腾是“动”，也即如沧桑笔下的泉、河、海；不折腾是“不动”，是“静”，一如傻傻的“湖”，从历史的角度看，不动，也未必不是好事，俗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便是这个道理，在这里沧桑说出了自然的真谛，是规律，是含蓄的内在的中国式的美。
对于动态的水，沧桑是这样说的：“河真的可以走得很远”，甚至可以走进海里，重新返还天空，变作雨珠。然而在远走的过程中，水“想死了作为湖的日子——没有欲望，脚步更轻盈，心更简单快乐，生命会真正趟得更远。” “水是有生命的，水懂”。在与自然对峙的时候，懂，是命题，懂更是智慧，是人追求中所期望的结果，懂，是起点为，懂了才能善待自然。一本《所有的安如磐石》，让我们继续享受沧桑散文的柔美空灵时，毫无疑义地走向了深邃，走向了厚重。
沧桑的这册散文集中，还有一个非常典型的东西：善。文中有很多记录她个人生活的文章都十分感人，比如，与保姆一个屋顶下相处十八年，比如认了一个512地震中受伤的男孩作干儿子，比如一个修空调的农民工打碎了她家的一个价值万元的花瓶却不让他赔，再比如作协搞活动，让作家与现行服刑人员进行帮教活动，沧桑认了一个年方十六的少年犯作弟弟，一“帮”许多年，大概是作家群中维系时间最长的一个，在沧桑的善举之前，小男孩被震撼、感动，但是终因周边的那个群体，以及无以自立的技能重陷泥淖，在沧桑心中是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痛。她的笔触总是描绘着他人的善，他人的好，而我们却看到了仿佛阳光折射般的她的善。
善是美德，善是爱，雨果说“善良的心就是太阳”，能给人温暖，赐人幸福。善是作家悲天悯人的情感源泉，沧桑良善豁达的性格使她也得到无数的善意和善待，因而感恩，因而快乐。文中言：“我问：‘姨婆，天堂是什么？’姨婆说：‘是一个能使我们觉得特别幸福的地方吧。’我又问：‘天堂远吗？’她想了想，说：‘很近，你就是刚从那儿来到人世的。也很远，很久以后，你还会回去的。’我懂了，原来生命是一个以天堂为起点和终点的圆圈。在这个漫长的圆圈里，我们永远够不着天堂”，但是一个常常随缘行善的人一定会有安如磐石的定力，即使暂时够不着天堂，也一定会在追求中获得天堂雨露的滋润。
时光荏苒，与沧桑和她的散文相识一晃二十年，她从前叫我汪老师，现在叫我汪姐。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在我眼里，仍然是那个良善的女孩，在人群里值得你交往，她的散文，值得你静静地读。
最后还想说一句：沧桑是幸福的。
（本文作者为著名散文家、浙江省作协散文创委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