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工作关系,经手过不少徐海蛟的文章。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位纯粹的文人,是难得还保有“文章千古事”之传统信仰的作者。所以,他撰文用心与落笔精致,常常使编辑舍不得下手删节。
新著《见字如晤》,是徐海蛟继《纸上故园》后的第二本散文集。一脉相承的是典雅的文学品质,只是相比于前者着眼乡村回望及个人心灵探索,后者因书写古今历史人物的广阔度,其叙述的文学方式也就被发挥得更加充分。
说实话,重述历史是冒险的。韩非、李白、秋瑾、瞿秋白、郁达夫、闻一多、李时珍、华佗、沈从文、傳雷…… 尤其当看到这些名声赫赫的人物时,肚子里有点墨水的读者也许会想:这还能写出什么花头!但徐海蛟妙笔生花,在仅存的史料中爬梳剔抉、披沙拣金,用自己独特的视角与笔调,活生生还原出一个个历史人物的血肉与灵魂。
翻阅《见字如晤》,其中,《秋白,1935》在《读者》杂志上读过,《梅心清华》在东方卫视播放的文化纪录片栏目中欣赏过,《天下才子,唯先生一个》在某年度的中国最佳散文选集里读过。可我仍饶有兴致地重温了这些熟悉的篇章。
余音绕梁中,想起英国诗人济慈的话:“美是一种永恒的愉快”。
在我看来,此书所产生的阅读魅力,其文学性别有一功。
首先,作者文学书写的对象选择文人,占了莫大的心理优势。
《见字如晤》共写了二十余位历史人物,基本都是文人。即便行医的,他们也是著书立说者。《世间已无华佗》开篇就明宗:“华佗是个读书人,在那个年代,读书是年轻人最美好的抱负。但命运喜欢跟人开玩笑,最终他成了一位医生。”字里行间,明显表露出作者唯有读书高的同好。《医者李时珍》里,他不仅是对联能手,更是用毕生精力成就《本草纲目》宏伟巨著的学者。
所谓惺惺惜惺惺,古今文人皆有相似特性,比如清高耿介、多愁善感、风雅浪漫。 “在别人的命运里我融入了自己的悲喜,同样,在别人的命运里,你或许一不小心也会读到你的疼痛和快意。”是的,对于同类的欢欣与哀伤、坚硬与脆弱,作者分外地能感身同受。
《绝唱》中写到滕王阁那场最华美的语辞盛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当王勃写到这里,宣纸上的字都要呼之而出了……那一刻秋光甚好,滕王阁获得了千年历史上最贴切的礼赞。” 寥寥数语,把王勃才华横溢时的灵动心理表达得淋漓尽致。同样以梦为马,年轻轻就在文苑崭头露角的徐海蛟,在艺术构思与探索过程中,对于灵感袭来时神乎其神的创造性情状是深有体验的,“那一刻秋光甚好”,真是掩不住的得意与亢奋!
当然,写文人的最重要的还是在于可看性,因为文人大都命运多舛,情节曲折,富于戏剧性:到秦国去逐梦的韩非,最后客死于异地的大牢;一生都沉浸在预言里的书生金圣叹,最后却无法洞见自己的命运;梦想着成为文人的瞿秋白,误入了政治的荆棘路;沈从文在博物馆高墙下,隐忍着度过了30年时光;傳雷却无法容忍连续而来的羞辱,和夫人一道与这个世界决别了……
这就是历史的误会,命运的悖论。偌大的人生舞台,假如没有这些因缘际会,没有这些波澜壮阔,传奇也无从说起。尽管这些旧时人物已化作时光的烟尘,但他们留在春秋史上的精神风骨,仍为现代人津津乐道。
名士真本色,文人戏的好看还在于附丽了那些才子佳人轶闻逸事。
崔护在桃花下艳遇明媚的脸,于是,在中国的唐诗中便有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瑰丽诗句。杜牧金榜题名,踌躇满志过春风十里,邂逅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许诺十年后相娶。这般一诺千金的认真,足使现代一夜情者无所遁形。
上述两个桥段,犹如国画小品,写意无背景,美好得叫人遐想。然而,现世绘却是残酷的。如果说闻捷、戴厚英的绝境之恋,是政治和社会环境逼迫,那么郁达夫、王映霞这对“富春江上神仙侣”的分离,则更多是个体性格决定。郁达夫生活放浪不羁,作为丈夫是不靠谱的。但在大是大非大义面前,他又表现得丝毫不含糊。这个曾经在春风沉醉的晚上埋头写文艺小说的孱弱书生,在南洋岛上居然写出了几百篇的抗日时评与政论文章。傲骨令人赞叹。
徐海蛟在序言中说:“一切都围绕着人物主体事件展开,那些关乎命运的事,我纹丝不敢动,这是不能由外人更改的,是人的履历。”
历史必须尊重。所以,《见字如晤》的与众不同,也就是在历史的留白处挥洒自己独特的笔花墨韵。
作者用小说的匠心讲故事。或浓缩一生,或截取一段,无不是重要、精彩、高潮的戏。徐海蛟很有叙事的把控能力,他讲得从容,似乎一派惯看秋月春风的平静语调。而被带进历史现场的读者,此刻早已沉浸在作者营造的史实和想像结合的空间里,跟着人物命运喜怒哀乐。那些对话,那些细节,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日常,那么的真实。
一旦跨入文学范畴,可以想见娴熟写作技法的作者,那挣脱历史羁绊后的手指在敲击键盘时有多么的灵活。暗合、隐喻、虚构,犹如钢琴多声部弹奏,令人回味无穷。
集子压轴作《梅心清华》,写的是执掌清华17年、被誉为清华终身校长的梅贻琦,这位身教重于言教,以及其“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的教育名言,受到了所有清华人的崇敬。对照当下知识分子风貌退化、学术失范,再联想到著名的“钱学森之问”:为什么我们在建国后培养不出杰出人才?才会认识到大学精神的缺失实在是时代最大的隐痛。
历史是镜子,我们需要回望。在与现实交接时,《见字如晤》所显示出的文化穿透力和反思的力量,无疑是文学艺术追求的高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