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学海
读陆原的中短篇小说集《苍鹰在天》(中国文联出版社2011年10月出版),仿佛是上天把我从一个阴霾的冬天带到阳光灿烂的春天,掸去那些厚厚的带着潮湿的东西,让我重新回到热情与激情相互磨擦的年代,也如阳光照亮了生命列车过后被遗忘的角落,它拉着我亲着我又鼓动着我,让昔日生活的风干重新被灌注滋润,让过于被快节奏生活削平变瘦的思想与情感,重新因激活而丰富起来,红润起来。
用作书名的《苍鹰在天》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平常人的故事,他并没有飞得像苍鹰一样豪迈高远,更没高高在上俯视和嘲弄人间的陋事笑料。林森木,只是个大半地狱小份天堂生活的人,一个在改革开放中坐上经济大潮之末班船,终于能够像样生活的人。然而,由于昔日的理想、冲劲以及能力,加上多舛的命运,偏偏让他不该遭受却又偏偏遭受了过多的苦难,致使他以及全家人的心里,对生他养他的乡村故土深深埋入了恐惧、积怨和仇恨。“富有对贫困的歧视,优越环境里的人对恶劣环境里的人的歧视”,在被歧视中生活与成长中的林森木与罗仙妹,在城里人歧视乡下人,乡下人歧视山里人的“地域歧视”中,让他们都具有了一种强烈的逆反性格。作者白描式写了主人公林森木人生两件大事:一是婚姻,初恋情人罗仙妹为他殉情而死,第一任妻子为林森木去留在村的问题自寻短见;二是带头承包小水电站被清扫,办起制碗厂有了好前程,又因村与村的宗族械斗而被砸厂毁屋,丢失了基本生存权。就这么一个能人,也是这么一个容易被欺侮的人,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离开乡村获得了打工的机会,尔后成了企业家。这本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当然也是一个平俗的结尾。幸好聪明的作者并没落入这个传统的圈套,而是向林森木发难,当然也是作者向自己发难:让村里最为难他的三个仇人的后代前来向他负荆请罪,并请他回去竞选村委会主任!好个“回去”,好个“竞选”,短短一个情景,二个词句,三个人的出现,一下把整篇小说推向了悠远的纵深,同时也把前面的故事变得更有价值起来。著名法文翻译家何碧玉说得好,“文学作品的价值不能依附于别的东西”。是的,作者正是将故事中的主角依旧置于故事新的突发浪尖上,作者也正将小说推入一个永不满足的状态下,让读者与作者双向走入一个不断改变或不断在可能会改变的情景之中,让我们觉得这个世界永远不会让人满足,这个世界也让人永远不会让它自我满足,使我们读着读着便会在最后觉得,这个小说开始可能是贫血的叙述与笨拙的白描,但它又在逐渐改变和改善,最后走向成熟和耐人寻味。
值得刮目相看的是作者非常有意思有思想的另一篇反讽小说《美丽的飨宴》。煮不死的虫大量出现在人们的饭碗里,成群的蚊子带着极大的威力大肆进攻村民,直至吞噬人的生命。自然、生态与人的失衡,导致了超越人之常规思维的范畴,当然更是突围了以往生态环境的天然界限。在人的自身利益的驱使下,以一个小山村为背景,为我们展示了一幅滥捕滥杀青蛙和蛇成为灭绝性的行为后,这个山村日后便有了上述惨无事道的一幕。小说看似是一篇荒诞派的小说,事实却正是人们自身的行为比荒诞派小说中的故事演绎得更荒诞,所以才会有了这幕看似荒诞其实是由人们的道德水准与价值立场低于生活导致自然生态失衡而给人必然带来的真实的祸害。作者是在借用荒诞的手法,还现实世界一个可以预见的可怕悲惨的未来。这是一种警示,是作者站在艺术高于生活的审美高度向读者展示的一份精神宣言。
在我们现实的世界里,不缺乏的是光怪陆离的种种现象,在我们的现实世界里,缺乏的偏偏又是对那些光怪陆离现象种种的背后的一个深潜的东西把它托起,让人们能够从中得到比现实的现象更为深刻的感受,文学中的小说,恰恰是最能做到这一点的一个文学形式。《身体的记忆》便是一个较好的例证。“浪”的张素花,健美的张素花,充满诱惑力与魅力的张素花,这是张素花自大姑娘到中年妇女一直保持着“优秀传统”的独特的优势,然而,偏偏世道坎坷与命运曲折全赖到了她的身上。我在这篇小说中注意到的,是作者匠心独运地把女主人公张素花刻划成了一个真正的小说的人,即王安忆所说的“异质的人”。她的异质在于尽管父母之命在先,她仍主动约了已有相好的孙木匠,在大樟树下野合。为了能达到与孙木匠结婚成家的意愿,她又别出心裁让孙木匠跟着自己去有“悠久”土匪历史的望海尖村自作主张地上门退婚。孙木匠意外死亡,她又主动找回数十年前曾亲过她一口的王朝岩合成一家。最后,由于张素花的“异质”,又产生意外——碰着了曾经剥光了她全身衣服又揉摸过她的肌肤,但最终没能再怎么她的望海尖上的“匪儿”春望。令“异质”生光的是作者奇思妙想的结尾的一笔:当年张素花上门退婚给灌醉后,被赤身裸体捆缚在春望的眼前,今日的春望亦在张素花的劝酒醉倒后被赤身裸体地捆缚在张素花的眼前:“素花把春望捆好后,站在床前看着赤身裸体的春望,不禁悲从中来。”“她找了一根棍子想打春望,举了几次下不了手,最后扑在春望的胸膛上哭了起来。”奇妙的结局,奇特的构思,身体记忆中的仇恨夹着潜在的渴望的历史,如今在一腔泪水中化为玉帛,化为情潮,化为一曲不再跑调的歌……《身体的记忆》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比现实更大的心灵的世界。
与《身体的记忆》合拍的,还有《无常的日子》,通过张三为参与特大新闻的拍摄而欲在电视上露脸,继尔能兴旺自己照相馆的生意,到因拍了死人与死尸解剖的整个场景,让人们一下联想到他的相机的“倒霉”的迷信种种(怕被他拍照后会粘上晦气等等顾虑),由此引出昔日生意火红,今日冷落倒闭的张三照相馆的令人忍俊不禁的一幕。它辛辣地告诉我们,原来生活是如此地诡异。通过小说,让我们认识到生活的另一种——原来期待与现实是两回事,理想并不总是美好,因为生活中往往一加一并不等于二。而小说更深一层的涵义,还在于隐隐约约地批判着一种世相,自己经营的生活之花,它的刺往往就会戳中你自己,让你流血,甚至让你更大的代价。“文学使人们得以面对现实的残酷”(略萨)。
也许如今的80后90后,会看不懂《冬阳如血》。好端端一个文静漂亮又说得一口标准普通话的语文老师王素珍,为什么也会像乡下没文化没见识的姑娘媳妇那样,一碰上事就跳了枫溪潭。她不但能说会道,又见过大世面,是大都市里来的上海姑娘,怎么会怕一个小镇上的土霸吴全鸿?大胆跟他斗不就是了,再说,斗不过他,也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在呀。这是道理,可现实生活有时就不买这些道理的帐!现实生活是错综复杂的,人的内心世界也是错综复杂的,现实生活和人的内心世界的矛盾冲突会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任何历史的旁观猜想和评批,都很难正准地落入他人内心世界的心路轨迹。虽然如此,但文学在努力着,努力探寻现实生活和人的内心世界矛盾的根源性,使社会发展得更好,使人们生活得更好。《冬阳如血》这篇小说会让人涌现许多诸如对历史的文化的思考,以及会让年青的一代在阅读的历史陌生感中感受和珍惜今天现实生活的幸福所在。
最后,必须要说的是,《桃花坪轶事》是我认为《苍鹰在天》小说集中写得最好的一篇。在这篇小说里,作者的细节精加工(杀黄虎送狗肉),同时对人物精心雕琢的刻划(钱卫江作为推行民主制度的一个基层先行官形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特别令人振奋的是,作者紧密联系当下农村在全国面向都市化进军的行程中,非常刻意地留心到了城市边缘的农村在这飓风冲击下的深刻变化,并能在这变化中安插往往为人忽略的年轻农村人在干什么的情节,因为对于大都市化的进军来说,农村的青年往往就是进城打工仔的代名词,而在《桃花坪轶事》中,学业有成的女大学生郑胜男成了作者笔下一个新的典型人物,作者把她推到竞选村民主任的风口浪尖上,并以“识时、胆气、肚量”把她树立在当代中国乡村的桃花坪上,成其回归农村、扎根农村、发展农村的有理想一代。须知理想与信仰在我们这个时代,基本已成为被快节奏生活与经济为上的世界所推远和湮没,而作者勇于扯起审美主义的理想大旗,张扬人生崇高壮丽的创业信仰,为我们这个陷落平庸的时代,再次敲响了审美与价值的警钟。《桃花坪轶事》故事结构紧凑,情节起伏悬岩,人物形象各具特色,语言顺畅,且坚强有力。特别发人深省的,是作者在小说里向一切漂泊在外的农村青年,指出了一种生活方式。人生社会,政治时代,我们面对的当然是一幅五彩缤纷的生活图景,但我们的选择却往往被五彩缤纷的外相所迷惑所困扰,《桃花坪轶事》仿佛似一支清凉剂,让我们发烫的印堂和迷雾的目光会有所改善。《桃花坪轶事》同时也会让我们思考自己与整个世界,我们应该要有不满足,也应该要有不顺流的眼光。这篇小说的价值,就在于更深层次的批判精神上,它是对贾仁益类思维的批判,也是对郑胜男类的挑战。这是戏剧性的,它更是批判性的。改变,是它的关键词。
陆原先生在浙江是一位有影响的散文与报告文学作家,事实上他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发表小说。希望陆原先生在出版《苍鹰在天》小说集之后,能继续执著于小说创作,以语言的新巧,结构的诡异,故事的提炼,形式(手法)的变幻让它更富有特色性,也就可望像他的散文与报告文学那样,能成为我省有影响的小说家。是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