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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围的人——读沈从文《柏子》

发布日期:2012-05-22 00:00 访问次数: 信息来源:《浙江作家》杂志
文/白亚南        柏子是一个生活在湘西水边一名默默无闻的普通水手,和其他水手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摇曳在泊岸与离岸之间,同相好的妓女发泄最原始的生命欲望。沈从文在塑造这一类人物形象时总是不知不觉为他们镀上一层如同水一般神秘的外衣,近乎一种神性。费尔巴哈曾说过,人们的愿望是怎样的,他的神就是怎样的。柏子的形象在沈从文的字里行间丰厚清晰起来,从弗洛伊德的心理意识层面讲柏子是沈从文最隐蔽的愿望的表达,那么他是不是沈从文心目中的神?        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植物神狄奥尼索斯,它的特征是每年一次的死而复生。在西亚的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孕育的古巴比伦文明的神话记载中也有一位植物之神,叫杜姆兹,它是“所有植物之神的原型,死而复活是这类神的根本特征,杜姆兹在每年春季伴随着植物的生长而从死亡中复活,这种复合又是他的配偶神印南娜下到地狱中救助的结果。这一类神诋的生死与大地四季的更迭联系在一起。我们不难发现东西方神话中植物神背后所隐藏的行为模式:“归来——离开”。《柏子》中柏子“靠岸——上船”即遵循“归来——离开”的循环轮回,那么两者之间行为模式的契合是不是意味着沈从文在柏子身上隐喻了“植物之神”这一文化原型呢?神话或者宗教巫术仪式中,植物神去阴间(离开)宇宙苍穹一片荒芜萧条,当植物神复归阳间(归来)带来植物的生长、动物的繁殖,因此大部分地区植物神也会被人们视作掌握繁育增产的生殖神诋。柏子的命运是系在湘西的河流上的,他与船相伴,每天的工作便是渡人载货。渡够了人运够了货赚足了钱,柏子才能够暂时放下营生,从河上归来,去寻河街小楼红红灯光里坐着的小相好宣泄“一种丑的努力,一种神圣的愤怒。”结束后,柏子冒着大雨走在河岸的泥滩上,双脚踩在泥水里面回船上去——离开,不到两个月他可又回来了。我们循着柏子“归来——离开”的轨迹一路而来,如果柏子正如植物之神一样,那么在《柏子》里可以发现凋零枯萎将会伴随柏子停留在岸边的吊脚楼引发植物再生、动物的繁殖,以及生命的昌盛。但是沈从文并没有如我们的愿。从表层上看,柏子来的时候落小雨,他离开的时候雨也没有停,周围的环境维持原本的生命状态,柏子的靠岸并未带来预期中生命繁盛的效应。从内层面来看,柏子泊船去吊脚楼寻找勃发欲望的宣泄场域,这本身即是一场与创造生命有关的古老原始的仪式,而沈从文将这一仪式的生命意识巧妙的瓦解掉了。柏子寻小娼妇的目的不是为了自我生命的延续,而仅仅停留在发泄的层面。半夜柏子走了,手里握一段燃着火头的废缆子,要回船上去了,他也不管片刻之前仍属于他的女人此刻是否已经属于别人,也不想赚够花费来替小娼妇赎身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他踩上跳板摇摇晃晃上了船,船开走了。于是,沈从文将柏子身上所具有的“植物之神”的深层含义于无形中消解,柏子并不是沈从文心目中能够带来复苏和生命的远古洪荒意义上的神。        若以当代人的眼光来看,柏子是个英雄。首先他活着,无论从事在现代都市文明人眼里多么卑微下贱的职业,还是不知羞耻光明正大的做着见不得光彩的事情,但他就是倔强的活着,踏踏实实的站在湘西的土地上。其次,柏子拥有古希腊神话中英雄所具备的强健体躯——“手脚搂在外面在风吹——毛茸茸的象一种小孩子想象的妖洞里喽罗毛手毛脚……光溜溜的栀,只要一贴身,便飞快的上去了。”柏子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水上度过,能够安然度过那么些年,柏子必定是一位拥有非凡魄力的大英雄,无疑是力与美的完美结合。很多评论家都称,只要沈先生的笔墨一沾到处于社会底层顽强生活的一类人物,他的箫便生出一种温暖而慈爱的力量,将湘西儿女的力与美毫无吝啬地展露。        或许沈先生在创作《柏子》的时候只是倾注了他对湘西人、事、物一如既往的本真的热情,没有明确意识到他无意之间消解了柏子这个人物蕴含的所有原型文化意义。柏子不是能够带来生命和希望的狄奥尼索斯,也非解民生之忧治理洪患的大禹般力挽狂澜于世界于人类有不可磨灭影响的大英雄,柏子只是一个人,很平凡的人。矫健如猿猴的身手,猛壮如牛的身躯,鲜活旺盛的生命力,坦率直白的欢喜悲愁,赤裸大胆的欲念,洒脱鲁莽的个性,在湘西大地上,柏子是活生生的存在,他继承了绵延数千年古老原始人热情、善良、朴实、雄健的人格气质。沈从文想要表达的也正是这一点,他不只一次提到:“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为人类‘爱’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沈从文的父亲是汉族人,母亲是苗族人,沈从文骨子里流淌着多民族的血液。常年受到湘西少数民族文化的熏陶,沈从文小的时候便将少数民族活脱脱的野性展露无遗。逃学,感受大千世界新鲜的颜色和味道、感受万汇百物的动静,长大见惯军官杀人血肉横飞的场面,沈从文没有特别的价值是非与道德诟病的声讨。他所见的、所闻的丑陋、阴暗的的确确与美好、纯真共存在世上。柏子把性命系在自己裤腰带上,冒着随时可能从船只上滑滚下江河而丢掉性命的风险,赚着为数不多的铜板,而用性命换来的铜板大部分被柏子砸在哄小娼妇开心的物什上——一瓶雪花膏、一卷纸、一条手巾、一个罐子。小娼妇高兴了,柏子便觉得自己也高兴,所得的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辛劳,攒够了回味又去上船了,为了能在两个月后再回来柏子又得将性命悬在自己手里。沈从文远非传统意义上的道德卫士,对柏子召妓这一在文明人眼里极其下流污秽的行为未给予声嘶力竭的咒骂和谴责。小说最后也没有如巴金、老舍一类文人意识强烈的知识分子那样开出柏子摆脱现状、走向光明的良方。沈从文绝对不是有意借助诗化的柔情粉饰贫穷、落后和罪恶,他所作的只是将湘西的风俗习惯、人情冷暖通过含情脉脉的笔调展示出来而已,告诉我们这便是湘西人,有血有肉有情有意有欲有念的湘西人。        沈从文在写给张兆和的信里这样写:“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惘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沈从文不单单爱他的湘西人民爱的深厚,对整个世界、整个人类他亦爱的深刻内敛。沈从文赋予柏子的生命形式——平凡、简朴、单纯,具有普遍的象征意义。在文明未诞生前,整个人类都维系着柏子似的生存状态“自为”。人的存在本质就如同自然界中的水,按照自然永恒的定律从自然的一端向自然的另一端流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恣肆无忌,达成一种人与自然的契合,人便是自然,自然便是人。沈从文借助柏子形象呼唤的是置于文明道德和社会规则之上的最高的人性的复归、最本真的存在。        写完《柏子》后没几年,沈从文便彻底与那充满原始神秘、优美与野蛮交织的湘西大地告别,投入另一段他自谦永远无从毕业的新的人生当中,体悟千种滋味,经历万般骇浪,即便是在风雨摇曳的生命末期,沈从文的梦里,柏子依然呼喊着:“归来,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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