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郁雯《每一棵树都很孤独》(夏烈)
发布日期:2011-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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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来源:《浙江作家》杂志
文/夏烈
这本书的装帧很素,这不是一本畅销书。
我首先承认,我认识这书的作者:演员,最近几年是诗人,尔今又是小说家的郁雯。在一个不大的江南城市里,我们自然会有无数机缘,混得很熟;然而——我必须然而,我们同时也不熟——这既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刨根问底地向她打听过以往生活的细节,她也恰好不是一个善于在日常交际中复述自己的人(因此更不用说像另一些好玩的人那样粉饰和杜撰自己的生活);更本质的原因是,如这小说的题:《每一棵树都很孤独》。注定了,孤独者之间,都熟,都不熟。
我和所有普通读者一样,对于从演员出发的作家持谨慎的文学态度,哪怕是她们很美,或者早已淡出屏幕。郁雯此前是有诗集的,我领教了,但我不知诗,知其美不知其所以美,她没有攻陷我;这回是小说,我做小说评论,我们各自推测着彼此的深浅。
《每一棵树都很孤独》没有采取一种强势的侵略性的进攻,我得以用俯视的姿态掠过了前几页。当我开始习惯性地掏出铅笔在书上划下线条和记下简短意见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一种柔韧的不知不觉的包围。《每一棵树都很孤独》因此是一部具有女性优势的小说,它的美德在于它依旧以温柔的姿态展开叙述,不以刺激甚或唐突你的感觉系统而得意洋洋,也不以为满足你的重口味牺牲女性的优雅和文学的立场。
但这书的题材很没趣、没说法吗?显然不是。这是一部心理小说、伤害治愈系的小说,这些都很时髦,甚至在我看来,好的心理小说越来越少、越写越难。世界的一体化和时代的价值观混乱造就我们的生活,却无法及时应对我们的精神和情感隐疾与隐痛,文学在表现、介入甚至疗救上甚少作为;好的小说需要以精准的人性呈现(借助心理和行为)为其特色,时下的作家们也略感乏力,尤其在一个长篇的幅度上。如果把这种心理小说再根据性别做一点细分,那么有好的女性心理小说吗?我的意思是,写女性、富有女性敏感、具备女性叙述特质的心理小说。那么,郁雯的《每一棵树都很孤独》成了我所见的此类长篇中比较孤独的存在,并且当我阅读完毕时,我肯定它是不错的一个。
这小说其实并不复杂。也许就是为了让小说复杂一些,郁雯在小说中设置了两条线索三个女主人公共同完成她们的复调旋律。小说从“我”(灵香)和好友海棠的故事出发,但海棠很快以自杀结束了她的生命,她死前的字条将“我”和她的死亡之谜(男友们)编入了一条线索,悬疑小说式的解谜成了我此后神经质的精神和生活的走向,我在之中体会情感的微妙和成长的细节。作为我逃亡、寻求庇护的去处:珊瑚城,那里居住着唯一理解我的彩虹姨妈。我将在那里展开彩虹姨妈的爱情故事和她的巨大伤痛,那无疑呈现了关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另一种背叛和守望。——我惊讶于郁雯在这长篇处女作中表现出的结构能力和人物控制力,他们匀称、自然,张弛有度,互为补给。有效率地完成了一次复调的基本编码,使得小说中的有关女性氏族的爱情观、婚姻观、两性观和心理病相被覆叠又参差地演绎出来,这让一个本来可能显得单调、日常的故事变得有了厚度和色差。仿佛用铅笔几次平涂同一个轮廓,于是它清晰而立体起来。
为了克服单调和日常,郁雯至少还使用了另两种方法,一种是抽象,一种是诗剧化的语言。你看,人物姓名如灵香、海棠、春寒、无名人、彩虹姨妈、黑白王子、小妖、奇异男老师,以及所住的地方桂花城、珊瑚城,无一不是诗化、符号化的抽象,这抽象使整个小说甚至具备了童话感,当美丽或忧郁的段落出现时,我们可以徜徉在童话的布景中。而语言,郁雯刻意地采取了散文诗般的方式,那对话的创意,甚至让我不合时宜地想到数年前电视剧《大明宫词》中的书面语腔调对日常电视剧对白的冒犯所引起的热议,“她的孤单正常得很合理,而我的,就像不正常的。正常与不正常之间好像有一条界线的,可谁能判断谁正常与不正常?这本来就是个奇形怪状的世界。”“灵香:他们以什么名义说‘我爱你’?彩虹姨妈:以‘爱’的名义,或者以‘爱的谎言’的名义。”……这些比比皆是的对话以及更多细敏入微、若有所思的语言让小说在抽象的基础上终于有了戏剧的意味。所以,我逐渐肯定,《每一棵树都很孤独》乃包涵着郁雯在文学与表演艺术、音乐绘画的关联性上的经验和想象。令人难忘的是,这种抽象的、童话的、诗化的、戏剧化的方式与现实的、故事的、细节的、中国的题材良好地配合与落实了,这对第一次操持长篇的女作家而言,不管她做了多少准备功课,都具有天赋的意义。
我试图把读后感说得专业而简单,那么,我就匆匆地描述她这小说最后的一点好处以作结尾。郁雯的女性小说始终透彻着干净的美,她似乎不太理会深刻但不美丽、美丽就不深刻的那种当代小说审美观,她守护着女性的干净的质地进入幽暗无常的两性世界(情感与身体)。若要比较和定位,她这小说的味道在笔墨上近乎上海作家潘向黎的安静幽邃,灵魂却有被称为文坛“巫女”徐小斌的“精怪”趣味。另一方面,小说所探索的两性的不可解及其宽容,在浅橘色的余温过后,其实留下了一道永恒的海底的冰蓝……我于是想到郁雯在小说里所标榜的:“她的智慧在吐艳,从死亡之花的花蕊里”。
2011年正月初四于桂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