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微的味道与特殊文体——读王彬的《旧时明月》
发布日期:2011-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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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牛学智
受前几年一些批评家的影响,我对“游记散文”产生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排斥心理,眼前不时会浮现出散文家们紧盯着旅游图的寒碜景象,神经质的“到此一游” 便是对那些散文的概括。这当然是有道理的,因旅游而散文,这散文肯定会太草率、太情绪、太肤浅。一句话,经过如此工序制作的散文,最令人腻味的恐怕还是为文者的涵养和格调,这种东西,也不妨说表达的是这个浮华奢靡时代人们的一种集体性浮肿心理。
著名学者王彬先生最近出了一本《旧时明月》的散文集,老实说,起初浏览了一眼目录,心里还是生起了不少疑窦,不禁揣摩,写过《红楼梦叙事》《水浒的酒店》《中国文学观念研究》《禁书.文字狱》,以及《北京街巷图志》《北京老宅门(图例)》《北京微观地理笔记》等著作的严谨学者,怎么又玩起“游记“来了?不料,一口气读进去,连读至深夜,我被镇住了,准确地说,《旧时明月》令我吃了一惊。学者、理论家散文随笔我经常阅读,蒙田的、卢梭的、罗兰﹒巴特的、南帆的、孙绍振的、陈平原的,等等。或者思辨反诘;或者絮叨绵密;或者精准而缠绵;或者智性而直觉;或者幽默率真却不失庄严整饬;或者闲情风致却又人文昭著。但王彬先生的散文,似乎与前者都有某些质的区别。看起来他无处不在“记游”,无处不写文化,也无处不写感悟,但实际上,他的记游、他的文化和他的感悟,统统归于一点,那就是精微地揭示这些元素或符号层层掩盖下的人物的脉息。
这些脉息,有的被我们经常接受的文化惯性所遮蔽,他的小心求证,为我们挑开了明晰的裂缝;有的虽然也被我们的思索有所触及,但因为我们耽于游谈无根的想像——不能说这不是我们读散文的惯常思维,一些更为心灵的体悟其实被我们粗糙的触摸打碎了。而王彬精微的搜寻却撩拨了我们的琴弦,“原来如此”、“从来如此便对吗”,这显然是在创痛了我们久已麻木的神经。
味道与文体,这是我读他的散文最深切的感受。醇浓的汉语言味道,与跳挪腾跃的细节处理,充分讲述、感情却又无比内敛的空白意识,使得他的散文其实已经呈现出了唯有他的体温、他的内蕴、他的雅致才有的独特审美魅力。而这种魅力背后肯定有着某种被凸显的思想张力,只是他从根本上未见得就是为了表达那种思想。也许在他看来,写散文主要不就是为了表达看法,而是将作者的生活复述出来。当然这种复述不是简单的抄袭生活,而从审美的角度重新认识今之人或者古之人的生活而已。
比如写白居易的《红粉》,就主题而言,写的是白居易心灵世界的分裂和悖论之处。在很长时间里,白居易的诗被揄扬为极具人民性,《卖炭翁》《缭绫》是典范。但王彬发现,另一个白居易却又那么刻毒,他利用诗人的智慧,不厌其烦地作诗刺激同样是弱女子的关盼盼,以至于她最终绝食而亡。这里的“红粉”,你就很难说是白居易,还是关盼盼?当然,这是《红粉》的主题。写武则天的《香光》,其思维大体上也是解构主义的,我们能于一尊大佛容颜中经常目睹武氏和悦、宽容的表情,实在是历史开的玩笑,可事实上,这也正是我们所置身的历史。对于王彬的散文,复述主题是最不管用的方式,因为表达某个扎眼的主题压根就不是他的本意。他的本意是探寻某个主题或思想的过程。我只能用雅致、凝练这样的形容词来描述他的语言,我无法表达出的那部分感受,是什么呢?仿佛我在听故事,而他的讲述就像揉面团一样,越揉越筋道,问题变得越来越朴素,朴素中又再缓缓加重人物命运的成色。这样的语言就既具有小说的叙述性,又介于理论与随笔之间。散步、聊天式的话语风格肯定与注重心理、意识、潜意识的小说语言不同,它讲究叙述内容的可靠性、客观性,然而又把“讲”的韵味和“听”的趣味巧妙地结合起来,这是他语言节制而饱满的一面,他多次说过无论何种文体,都是要读者阅读的,既然如此,文体的趣味性便难以回避,趣味性是复杂的,但是语言的韵律,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语感则是作者征服读者的重要工具;另一面,我觉得是既有理论话语所必要的矜持,又富于随笔的从容和淡定。他写到的人物当然多数是值得悲悯看待的对象,可是,他首先不是让你感到神经的紧张、精神的痛苦。在舒缓中慢慢展开命运皱褶里的尘垢,然后马上合上,把琢磨的余地不是留给峻急的道德反映,而是还给长久的感情咀嚼。这样的语言风格,我甚至认为,只有人品上永远低调,人格上永远超迈,名利上永远旷达的人,才能积淀而成。
显而易见,王彬的散文定格了“王彬体”,但也给涉足“文化”、“游记”、“生命”的散文写作者出示了难题。
首先是你有没有耐心吃透文化现象背后的内涵,否则,所谓文化散文,就只能是“文化”加“散文”,徒有其表没有其核。
其次是你的“到此一游”,有多少不是“文化时差”冲击下的夸饰修辞,如果很难从文化时差的惊讶中脱身,“记游”就不可能从本体上走出煽情和矫情。
复次是你的“生命体验”除了大同小异的同情、悲悯、人道主义,是不是还能多点学识上的提升?如果不能从看待问题的境界上有所提升,生命体验类散文就很难真正实现“我”与“他者”在精神深处的打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