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周新华长篇小说《黑白令》
发布日期:2011-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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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来源:《浙江作家》
文/邱华栋
东方出版社刘丽华、傅跃龙两位资深编辑约我为他们要出版的新书《黑白令》写个封面推荐语,稿子发来一看,这本书的作者周新华,竟然是我的老相识。我就告诉他们这个情况,两位编辑家因为我熟悉作者,就说,干脆,你给这本书写个序,也算是对老朋友的支持啊。我见东方出版社对此书如此重视,也就欣然从命了。
我和新华兄相识于2002年秋天,那一年,我和几个作家应邀去了浙江衢州,在那里的几天的时间里,我和当地一位媒体记者聊得很好,特别投缘,他就是周新华。后来,我到《青年文学》杂志担任主编,就有些稿件往来,看了他的不少小说,感觉到在他的文字里,很有些探索性的东西。我喜欢那种在形式上锐意进取的作家。新华在立身之作《民国六年风调雨顺》发表之后,就成了一个坚持个人写作、决不媚俗的写作者,也就是说,他写他的,不太在意别人怎么说,好多小说写得很好,但就是不容易发表,都是因为叙事艺术的实验性和形式感过强。一晃七、八年过去了,这一次,我翻阅了这本厚厚的《黑白令》,却大吃一惊,我惊诧于他的文风及叙事方式的逆转:我们的新华兄什么时候回归了传统,老老实实写起这么文风平实、专注于讲述漂亮故事的“传统”小说来了?
作者声称,他写这个小说的起因,是为搞电视剧的朋友提供一个精彩的故事,所以,这部作品从叙事上就真的像一部标准的电视连续剧,按照场景来变换和设置故事情节。可以说,这是一部宏大叙事的历史题材的作品。小说叙述的是慎、张、留三大家族的恩恩怨怨,并隐约以历史风云的变幻作为一个广阔而模糊的背景。同时,那些社会边缘人,比如戏子、智障青年、土匪儿子、织坊女工,作为穿插的人物,先后加入到三大家族年轻一代的爱、恨、情、仇中,让这小说显得波澜壮阔、细密厚重,充满了读者所期待的离奇的人生故事。小说中,情爱、读书、做生意、求道、逃婚私奔、争风吃醋、调戏、江湖寻仇纠结在一起,铺陈出大历史下的日常生活的丰富魅力。作者一边让读者不断笑场,一边又用煽情戏赚足了他们的眼泪。一些家常小事也被他写得风生水起。到了下半部,小说的节奏、叙事方式都有了变化:元兵要来了,原来的幸福生活立即走了样。面对残酷的现实,大家组织起来抗元,连草寇们也参加进来了。别以为作者只是把一个抗日故事搬到了南宋末年,他在这里是虚晃一枪。在军事抗争的背后,他精心构置的是另一场抗争,这才是作者真正的着力点。而两场抗争中都充满了计谋,比如萧将军,阵亡后还通过某种安排,掌控着身后的局势。尘埃落定之际,人们才发现,民众的抵抗热情背后,还隐藏着更大的计谋。这些大大小小、层出不穷的计谋,让小说的后半部充满了悬念,由此强烈地吸引了我。
周新华敢于对历史动真格。为了让题材更独特,更吸引人,他巧妙地把一件史实拉了进来:他揭示了号称中国第一家族的历史真相。一般来说,国人都以为,曲阜孔庙里的孔氏后人是孔夫子唯一的嫡系大宗,但史实是,靖康之难后,孔氏的嫡系大宗在孔氏大家长、衍圣公的带领下,跟随宋廷南渡,并被皇帝“赐家于衢”,一呆就是几百年。先后传了六代公爵后,改朝换代了,新的统治者、元朝政府命令衍圣公带着爵位重新回山东曲阜,结果被衍圣公拒绝。衍圣公把爵位让给了曲阜的族弟,自己留在江南,从此,天下孔氏分为南北二宗。在许多汉族知识分子眼里,从未与异族合作过的南宗则更为正统。这个历史事实很少被国人所知,一旦流传开来,会引起国人的热议。作者把这些史实写进小说,既增加了小说的厚度,又增加了可看性,顺便还让小说有了个潜在的热议话题。我想孔门说不定出来要争吵和计较这事,这对于这本书可就有福了。
我还特别关注到了这部小说中所刻意描述的颜色和声音:这本长达30万字的小说,只写了两种颜色和两种声音。小说的题目《黑白令》,就体现了这黑白两色。作者认为,黑与白是人世间最丰富的两种颜色。在他的小说里,黑、白并非指代某种实体上的东西,而是人性中黑与白。 “不管好人还是坏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黑有白,有时候黑多,有时候白多,黑与白就像阴和阳,彼此互根、对立、平衡、消长。”因此,作品中没有那种太坏的人,连元军统帅有时候也让人肃然起敬。而一身铜锈的张家大公子,对织坊女工的调戏,也不乏真诚的一面。此外,作品中充满了声音,箫声、歌声、鞭炮声、哭闹声,热热闹闹的,但作者真正叙述的,是两种物件相击的声音:一是铁器相击的嘡嘡之声,一是木器相击的卜卜之声。文中多处不露声色地描述着这两种声音,其实各有象征。卜卜之声代表着木剑,是戏剧中的道具,在书中引申为文化、精神之剑。这些世俗热闹的故事背后,作者偷偷想说的,应该是精神层面的东西。卜卜的木剑其实更锋利,敌军元帅“浴血十年,见过各种兵器,但世上所有的剑,只有这把剑能让他害怕”。
再狡猾的狐狸也会不小心露出自己的尾巴,虽然作者声称自己回归内敛、平实、低调的叙事风格,但是,他这个貌似老实地写作的长篇,还是不经意间显露了他的文学野心和叙事的高超技巧:从下半部一开始,小说就叙述了一场呼之即来的战争。可战争真的到临时,作者却荡开笔,刻意隐去这一残酷和血腥之战。就在读者快要忘掉这场战争时,作者又回过头来,重提这场战争。为了再现宋元之战,作者竟然让一群戏子在戏台上,用戏曲表演来演绎了这场战争。他还原这场战争的方式,真够后现代和超级象征主义的。再比如,跳鱼儿是小说中的重量级人物,十年来,复仇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当奇迹发生,原先的仇恨竟然是来源于一场误会时,他没有像读者所期待那样狂欢不已,而是“瞬间被抽空一样”被击垮了,“他的力气没了,他的血没了,他的心也没了,漫长的十年变得毫无意义了”。就这么一个细节,作者也把它写得逼近了人性的真实。
在这部小说中,作者还不经意间显露了他过去那些实验性强的几个小说中具有的特征,那就是,小说一般都有个宏大的时代背景,如改朝换代和历史风云。也许,朝代的更迭可以让小人物们的遭遇更具有戏剧性、更容易被铺陈成小说吧。当然,作者的这部洪钟大吕,与他以往作品大为不同,在一个人类大苦大难不断降临的背景里,他笔下的这些小人物照样唱戏、看戏、对弈、观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世界观?我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注意到,全文中多处用到了“狂欢”、“快乐”这类词语,与之相关的,是小说中那些身处绝境却不绝望的亡国奴们。因此,我觉得,他的这个长篇比他早期那些风格诡谲的作品显得更加明亮、大气、丰富、开放多了。比如,我相信读者一定会被小说中一段描述所触动:城破前夕,城里的居民发现,围城的敌军所用的军帐,竟然是黑白二色,纵横交错,井然有序,让人想起了围棋的棋局。不错,这些蒙古包就像黑白二色的棋子,把信安城牢牢围在天地大棋盘的中央。这很有画面感,也很适合拍成场面好看的电影,由摄影师出身的张艺谋来导演,就最好了。本书的封面主图,就选用了这个场景。还有,小说中到处飘扬的令旗,拍起来也会很好看。
不过,我个人还是喜欢小说的结尾处,作者意外地让反派人物留梦炎提出一个可怕的问题:萧将军牺牲了众人生命,就是为保护小皇子过境,这又把苍生百姓放在了什么位置上?也许,这个问题有可能削弱了萧将军们的忠烈形象,但却深化了小说的思想性,让故事更有真实感。因为,作者真正关心的对象,就藏在全书的最后一句里。他在搁笔前才说出了心中最想说的话,很沉得住气。同样,诠释《黑白令》题意的几个情节,也被他安排在临结尾处。畅销书的写法,文采飞扬的点缀,加上深度提问,什么样的读者都能在这部小说中找到他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塑造也十分鲜明:慎淇儿是个古灵精怪的江南女子,她的性格、外形类似于作者的同乡、影视明星周迅。我看小说改编成影视作品,女一号由周迅来饰演,就很恰当。虽然周迅显得单薄,但是演技还是很好。张福来是小说中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也是作者用来让读者笑场的小丑,他的傻和他的可爱,有时候完全抢了主要人物的风头。当他死于非命时,我相信所有的读者都会唏嘘不已的。看似纨绔子弟的慎天卿,其实并不吊儿郎当,他只是天生胆小,家人对他所有的期望都会吓着他。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做个谁都看不起的戏子,于是他痛恨自己出生在大户人家。这样的人生错位,在小说中比比皆是:织坊的苦力詹良是个“天生的儒者”,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读书识字,但他偏偏生在土匪窝里,只好用结绳记事的古老方法自创了世上最浪漫的象形文字;他和女工七丫之间的卑微爱情,堪称本书中最伟大的爱情;天殊有书不读,整天念叨着“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这样的前人诗句,最后,他投笔从戎、战死沙场,成为戏班子里咏唱的对象;白音蔑儿是个杀人集团的首领,但他对中华文化的崇敬竟然大大超过了状元出身的宰相留梦炎……也正是这么多的错位,让书中的每个人物都充满了个性魅力和立体感。
阅读这部小说,我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回想到了当年和新华同游的日子。除了城市的名字故意用了“信安”以外,小说中所有的地名、名人诗作、典故、历史人物都是真实的,里面有些景物,我就探访过。作者竟然把这些互相不关联的东西有机地交织起来,却几乎天衣无缝。比如文天祥写给留梦炎的诗歌,被他解读为文化领域的战书,掩卷想想,也很有道理,用在此处确实恰到好处。作者对各类素材有强大的调度能力,让我很期待他以后的作品。
可以说,这部长篇小说是个广义的南方小说的路数,新华把文化小说、历史小说、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都打通了,小说又十分好读,很不容易。正像书中的“作者简介”写的那样,新华从这部作品开始,是“坐下来讲故事”了,那么,我们也坐下来,听他讲这个绵长、复杂、生动的故事吧。
草就于2010年5月1日劳动节
(作者系《人民文学》杂志社编委、编辑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