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自己欢呼雀跃——关于《沉重的肉身》
发布日期:2010-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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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苏翔
“‘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书写也不例外。”这是刘小枫的《沉重的肉身》再版序言中让我记忆深刻的一句话。任何具体行为都是不可模仿并且重复的,我以为,模仿的只是柏拉图的理式,所以思想这类转瞬即逝的东西是之后任何时候都无法替代和修改的,修改过的只能是二手的赝品,无法做到最高的纯粹。
一、身体归属于谁?
“人啊,自然一点吧!你本来是用灰尘、沙子和泥土制造出来的,你还想成为比灰尘、沙子和泥土更多的东西吗?”
《沉重的肉身》共有八个部分,最吸引我的是关于丹东之死、薇娥丽卡以及沉重的肉身这三部分。丹东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功臣、革命政府公安委员会主席,但是最离奇的是丹东最后竟然被自己建立的人民民主专政法庭送上断头台。德国作家、戏剧家毕希纳花了五个星期将这个案子搞清楚并且写成戏剧《丹东之死》,而刘小枫却将丹东之死与妓女玛丽昂联系起来,将一桩表面看来是革命与反革命冲突的疑案提高到伦理层面上。丹东与罗伯斯庇尔关于自由的理解上起了冲突,他们原本属于统一战线,但是在革命进行到只有不断地将“不合法律”的人民一个个送上断头台才能展示“民主”时,丹东看不下去了。与其说丹东是被处死的,不如说是他自杀的。“对自由的不同理解,是由对道德的不同理解引起的,”丹东的道德与罗伯斯庇尔的道德出现分歧,前者注重个体价值、个体的感觉,而后者则是注重共同体的价值,问题就在于个体的道德是否就该被完全压抑,完全服从共同体道德?有意思的是,之后丹东开始耽于享乐,与妓女玛丽昂情投意合。玛丽昂是妓女这是事实,但是就因为卖淫出于道德败坏就公然将她踢出“人民”之外,受尽人民甚至她父亲的侮辱。
请看妓女玛丽昂是如何为自己的感觉偏好所辩护的:
“我是一个永恒不变之体,是永无休止的渴念的掳取,是一团红火,一股激流。……人们爱从哪寻求快乐就从哪里寻求,这又有什么高低雅俗的分别呢?肉体也好,圣像也好,玩具也好,感觉都是一样的。”
显然,个体所存在的感觉偏好不存在价值上高低之分,哪怕自身也无法比较。什么是所谓的道德呢?就像当时什么是所谓的法律呢?如果罗伯斯庇尔说“法律是人民的意志”,那么,道德就是“人民的道德”。那就根本无所谓个体价值,身体的自然性享乐就是该被批判的,该被否定的?肉身与灵魂是需要站在相对的位置中审视的,肉身有存在的独立性,灵魂也是同样,不能够指责肉身本体,因为他是无所谓思想的。所以,自杀者往往不能成为真正的自杀,因为只有欲念的死亡才是死亡的根基,意欲都是由于需要,因此都是由于缺乏,自杀多是因为欲念无法满足而不是欲念的消亡。玛丽昂用她的个体感觉抵抗人民道德,正好与丹东的自由对抗人民民主的自由相契合。丹东最终变了样,变得不那么激进而沉溺于享乐了,似乎是用身体的消沉来对抗民主的压抑。所不同的是,丹东最后走向死亡,似乎有苏格拉底的饮鸠气概,因为他不想活下去,他看到了革命之路不可逆转,自己已无法阻挡。
二、生命的轻与重
“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于真切和实在。”
刘小枫在《“文化”基督徒现象的社会学评注》一文中认为,在基督信仰中必须区分“基督徒”与“基督教徒”,尤其注意它们在大陆文化语境的变迁,可能会出现更多的“文化”形式的基督徒。在基督徒与非基督徒中存在一种“文化基督徒”,就是经历过个体信仰转变的而没有教派归属的文化人。这里就存在一个问题,并非所有的基督徒都是足够“虔诚”的,也就是说关键在于个体的生命感觉是否信仰耶稣基督的死而复生的爱而发生变化。
“沉重的肉身”这部分是基于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文本的一种深层解读。大约三千年前,赫拉克勒斯离婚之后坐在树下休憩,见到两个女人朝自己走来,似乎对应着今后延伸的两种未来,“一条通向美好,另一条通向邪恶,尽管两条道路的名称都叫幸福。”昆德拉按照这个故事继续编织下去,那个“通向美好”的叫特蕾莎,其他那个“通向邪恶”的叫萨比娜。很显然这里涉及到伦理,“世界上所有古老的道德规范都是男人按自身的意愿编织出来的,”世事如此,男人擅长用他们言语方式编织种种圆圈,吹出一个个的肥皂泡将女人套在里面。“女人的身体是亘古不变的男人想象的空间,男人的言语就像这空间的季候,一会儿潮湿,一会儿干燥,”伦理道德中将特蕾莎定义为美好,那是因为她“生得质朴,恬美,气质剔透,‘身上装饰纯净,眼神谦和,仪态端庄,身穿白袍,’”相反,萨比娜颇富性感,体态丰盈婀娜,一副懂得享受生命的样子,所以被定义为邪恶。
其实,邪恶的感觉偏向一种幸福的轻逸,美好的感觉偏向一种幸福的沉重。我有时为萨比娜叫屈,她有她享受生命的方式,她看到镜子中毕竟是无遮蔽的自己,没有掩盖轻逸的神情,萨比娜不过需要独立的一张大床,就像昆德拉叙述的“像剧院里的舞台”,不需要与谁共享,独自享受生活的快感,并且她能让自己沉浸在那种兴奋的快感之中。萨比娜能够清楚地将情与爱截然分开,她之所以一个人睡觉只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契合自己的能让她同床共眠的男人,她将做爱与同床共眠视为两码事,前者可以无所谓对象的限定,后者则严格的只能是某一个对象,甚至那个对象或许永远不会出现,非常挑剔。萨比娜属于“后”现代女人,托马斯似乎更倾向于萨比娜的感觉,因为他与萨比娜在一起享受生命之轻,与特蕾莎在一起则享受生命之沉重,并且能够将身体欲望和身体情愫分开。而特蕾莎从一开始就走着传统女人的路,害羞、紧张、胆怯,甚至睡觉做梦都必须紧握住托马斯的手,因为她需要安慰的踏实,踏实的沉重。传统道德不允许将轻逸定义为美好,这在妓女玛丽昂那里遭到颠覆。那么身体感觉的差异究竟来自灵魂还是身体呢?这种差异是否该被评论呢?我以为个体的生命感觉是需要轻逸的沉重。很多时候一个人的灵魂与肉身被拉的很远,两者不能达到共鸣,从而灵魂与肉身需要不断地互相寻找,在结合之后变得凝重,而恰恰凝重是一种最真实的存在,给人一种安定的幸福感。当叩开灵魂与之倾诉的时候就是肉身沉重的时候,而当自身的感受性与认知力不相契合的时候就会出现灵魂的轻逸,但是轻逸不能够永存,否则就是充满虚无的世界,轻逸之余会让自我迷失,同样肉身持续沉重是无法自然达到积淀之后的升华,必须呼唤轻逸的裙纱。所以,托马斯只能徘徊于两个女人之间。我有时会想,如果有那样一个女人能够驾驭轻之重或者重之轻,是否赫拉克勒斯的故事就能够画上完美的句号呢?
三、身体与自身的影子
“一切恶中最可怕的——死亡——对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死亡时,我们已经不在了。”
关于薇娥丽卡这一部分是《沉重的肉身》中我最喜欢的,也是我最熟悉的。因为被称为“用电影语言思考的大思想家”的波兰艺术家基斯洛夫斯基所导演的电影《两生花》我在三年前就曾经看过,尽管当时还很幼稚,根本无法理解这样移位的叙事所映射的思想,但影片印象非常深刻。世界上生活着两位同名、同姓、同肉身的薇娥丽卡,只是一个在巴黎,一个在克拉科夫。基斯洛夫斯基讲述的是有同一个身体和影子的两个薇娥丽卡的生命故事。在这里,刘小枫竟然能使用“影子”这个虚无缥缈的词语来代替我们意义中的“灵魂”或是别的词语,实在让我佩服!薇娥丽卡热爱歌唱,并且拥有独特飘逸的高音,她一直唱着《迈向天堂之歌》。
在我们个体出世后,身体和自己的影子通常是处于共时状态,但是谁也不能否认身体和影子有时无法实现共鸣。每个人的价值偏好是存在于影子之中,“个体热情因此像是一个人自己的身体和影子织成的一根细线,”所以影片中歌唱的薇娥丽卡唱歌时始终紧紧拽住一根细线,因为那根细线是维系生命本体感觉与身体素质状况的大梁。很多时候我们有冲破天空的狂热精神,有酒神迷狂的状态,比如薇娥丽卡歌唱时甚至达到一种感觉到肉身与影子交欢的感觉,一种性感的感觉。但是客观制约着个体生命感觉的发泄,也许因为身体无法承受巨大的压力就像薇娥丽卡身体太过单薄,心脏不能承受高音撕裂的折腾,结果是薇娥丽卡的意愿被残忍的压灭了,她在礼堂里歌唱尖锐的一级又一级的高音部分时,终于心脏破裂了,她死了——“毫无预兆的死了”。与此同时,另一个薇娥丽卡忽然像是感受到了一种死感,突破性感而来的死感,她开始变得忧伤。那是影子感受到自身之肉体的死亡所传来的快感,一种隐约痛楚的快感。所以伊壁鸠鲁的智慧让我们清楚地看到自己所恐惧的不过是一层薄薄的轻纱,只需要拂去就好。
刘小枫一直在传达个体的热情,“更多的时候,一个人的个体热情与自己的身体体质不是那么碰巧吻合,一个身体被造作出来时,上帝并没有插手。寻求自己的身体与影子的平衡时个体生命的在世负担,这负担不是社会的任何制度设计能够解决的。”我们在不那么成为自己时这种不和谐的状态就会出现,“身体在死,影子在生,或者影子在死,身体在生。”一个人当他身体出现破裂时,他的影子就会自动对应着的忧郁,是一种体察得到的反省的忧郁,并且这种忧郁会伴随着直到与身体和谐为止。
一个人的在世负担越沉,他所得到的性感与死感就越扎实。那么,每个人他所处的在世状态就应该与他的体质相匹配。年轻的人就应该拥有酒神的朝气与迷狂,不必以深沉故弄玄虚将自己套进套子里,大以为提前超越寻常人的姿态;年老的人也不必为身体所磨裂过的沧桑感而倍感惋惜,他应该为拥有日神的睿智与理性而欢呼雀跃,因为他是经历着升华的沉淀。唯一得道的途径就是让身体与影子达到共鸣,并且有相同的频率。这让我想到了刘小枫的《这一代人的怕和爱》里的一些片段,相比之下,我们所经历的挫折微乎其微,我们的心灵甚至根本没有受过任何纯粹的感动,什么是怕?什么又是爱?甚至根本没有扪心自问过。安逸的土壤滋生了缺乏怕与爱的生活,还有多少人为《金蔷薇》这本薄薄的册子流过眼泪?我读刘小枫越多,就越感到我们这一代的浅薄和庸俗。
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里说的好,“生活,是持续不断的沉重努力,为的是不在自己眼里失落自己,永远坚实地存在于自己,在自己的状态中。只消走出自己瞬间一刻,人就触及死亡的领域。”就像那生命的转轮,永远会持续不断地转下去,不断往下的那半边就是不断加重的生命感觉,而不断上升的另半边就是不断轻逸的瞬间感悟——而人类,永远都是徘徊于两者之间,因此,人类的思想和情感深度必然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