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个属于文学的丽水——《风动绿谷——丽水短篇小说选》简评
发布日期:2010-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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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他他
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中说:我们一生当中至少都有一次反思,带领我们检视自己出生的环境。我们何以在特定的这一天出生在特定的世界这一角?我们出生的家庭,人生签牌分派给我们的国家和城市……
这种对自身身份的追认和生命源头的探索,不仅仅存在作家的笔下,一样存在在普通人的心里。正是这种思索,赋予了城市、街道、乡村、房屋等等物质的东西拥有了独特的人文价值。
瓯江边上的丽水,这座已经有1000多年历史的城市,以及由此为核心而延伸开来的小镇、山村。今天的人们,又该以怎样的目光去看待它们呢?也许每个人的答案是不一样的。传统历史和文化、楼群街道和车水马龙、自然的山水与花鸟树木……城市与乡村,在每个人的眼里的色彩是不一样的,仿佛一张洁白的宣纸,人们用自身意念和智慧的勾勒出了对家园的想象。
而在我手头的一本小书里,我看到了丽水的另一种表情。这本名叫《风动绿谷---丽水短片小说选》的集子里,收录了2005到2009年间,11位丽水作家的19个短篇小说。在我印象中,丽水作家的小说如此集中地展示,这还是第一次。
穿越小说家语言的迷宫,我读到了属于丽水人自己的故事。这是一个真实的丽水,小人物们的幸福与苦难、欢乐与疼痛,仿佛近到触手可及。同时,这又是一个属于文学的丽水,有如一把价值的标尺,丈量着我们生活的厚度,伴随我们去追寻当代人隐秘的精神世界。
一、 家园怀想
秋收季节,乡长和乡干部路遇一对年迈的夫妻在割稻,于是主动去帮忙,结果却给这对夫妻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阙迪伟的小说《割稻》,短短几千字,却反映出了乡村许多严峻的现实问题:城乡对立、空巢家庭、官民关系等等。
人类的家园,是建立在土地、河流、稻田以及由此构成的村庄之上的。农耕文明是人类的精神起源和心灵栖息地。然而,随着工业文明的兴起,现代化入侵乡村,千百年来积淀而成的乡村文明开始衰落。
阙迪伟的小说,大多是在这个背景上展开的。《割稻》也许是阙迪伟众多作品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但也能观察到作家所关注的方向。
故事里的龙儿公、龙儿婆是传统农民的代表,沿袭着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生活方式,即使老了,只要能爬得动,一样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他们的孙子龙儿,则是新一代农民,虽然还标着农民的身份,但他们已经远离了土地和乡村。这是城乡二元体制结构下典型的家庭状态。年迈的龙儿公、龙儿婆希望龙儿在农民季节回来帮忙,结果却等不到,这预示着城乡对立已经难以融合。在年轻一辈看来,贫瘠的土地结不出希望之果,故乡早已经不是他们心中的家园。
当然,小说中的这个对立,只是作为背景存在。作为乡村管理者的乡长出现,故事才有了戏剧性的冲突。当乡长顶着骄阳、热情地帮助老夫妻两割稻的时候,我们以为遇到了一个好父母官。但是,故事却来了个大转折,原来乡长帮农民割稻是为了在媒体上宣传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这个炒作行为,害得老农夫妻大动干戈为他们准备饭菜,又因找不到他吃饭而自己吃下了变质的菜肴,害得夫妻俩都进了医院。
事件是荒诞的,但我们却知道它确确实实存在。看了小说,我们不禁会思考,究竟是什么东西造就了这种事情的发生?我们如何重新梳理乡村管理者与民众的关系?
阙迪伟就是这样一个极度关注乡土现实的作家,他的写作姿态是有点固执的。将近30年的创作生涯中,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丽水的乡村。他笔触下的故乡,你甚至可以细致地辨别出到哪一个镇哪一个村。他用一种还原乡村现场的方式,记录了这块土地上的农民的悲伤与快乐。在浓郁的生活气息之中,暗含了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的激烈冲突,具备了强烈的批判精神和悲悯情怀。
如果说,阙迪伟的小说展示了现代化进程中的乡村生活全景图。那么另外一些作家,则用自己的方式来记录对乡村的记忆。在吴立南小说《黑颜色》中,记录了一个门头词艺人盲人唱儿,其中有一段《陈十四游地狱》唱词:
监灵官,奴家有话问你。(击鼓:咚)
神娘何事相问?(击鼓:咚)
凡间女人嫁了几嫁,你说也有罪?(击鼓:咚)
有罪的。(击鼓:咚)
那么,凡间女人,如果丈夫过辈,她有儿有女,家无财帛田地,又没至亲相帮,不可嫁人,如何生活?阴司是否都能保证每对夫妻白头到老?(击鼓:咚)
神娘,有些女人命中多夫……
贯穿全文的神秘唱词,成为这篇小说独特之处。在千百年来生存劳作过程中,农民创造了属于自己祭祀仪式,那是对抗上苍和自然的智慧结晶,是在乡土社会历史、文化、岁月里形成的情感寄托方式。但是,在乡土社会分崩离析的今天,我们会担心,像盲眼艺人这一代离去之后,类似这样的文化是否会随着乡村生活方式的远去而灰飞湮灭?今后的人们是否要从文字中才能找到残存的记忆和标本?
家园崩塌、荒烟衰草,令人怀黍离之思。一个身在故乡的人,望眼四顾,却有了一种乡愁的情绪。这是当代乡土中国最令人沉痛的一页。借助小说抒发对乡土的眷恋,这是作家对家园最深层的怀想。让我们在文字中追寻、感慨、唏嘘!
二、疏离城市
与阙迪伟始终立足乡村不同,何丽萍的故事始终是在城市进行的。在小说《柔软》的开篇,她写道:
云城是个柔软的地方,也就是那种典型江南古镇的样子,有一点经得起看的美丽,在时间窗里,缓缓地移动……
云城几乎是何丽萍所有小说里的故事发生地。这个柔软中透出美丽的江南小城,你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丽水的影子:瓯江、水东大桥、酱园弄……当然,小说家笔下的云城,绝对不能等同于现实中的丽水。实际上,除了江南的特色,小说中的云城可以看成是别的任何一个城市,因为城市只不过是作家叙事的载体,借助它来完成自己的人生寓言。
在何丽萍的小说中,你能看到,即使是兄弟姐妹(《清水弄》里的章家三兄弟,《障目红尘》里的锦棠、锦葵,《柔软》里的艾草、艾藤)也是性格各异,没什么亲情可言的,甚至,每一个人的个性与人生轨迹都截然不同。这隐喻了当代都市里的情感状态:隔阂、疏离和互不信任。
何丽萍善于描写女性,而她笔下的女性,大多都是不幸福的。但她们的不幸又很抽象,不是为了金钱、房子、孩子这样俗世中的物质而烦恼,而是来自精神上的。她们大都性格偏执、行事决绝,突如其来的选择,往往让故事外的我们也猝不及防。比如《水在瓶中》里的那个草草,非法集资几乎毁了周边人的生活,但人们擦擦眼泪,继续忙开了。而草草,在疯癫多年之后清醒过来第二天就自杀了,只有为了一段深藏多年的感情。而《障目红尘》里的锦葵,却为了生癌症的丈夫去做鸡,即使他曾经背叛自己,而且闹着要离婚。
在小说《柔软》中,来自北方的主人公单桥给云城下了另一个定义:坚硬如水。
柔软和坚硬,这一对相悖的词语,构成了何丽萍小说的独特风景。柔软的是小说的语言、小说中的风景、女性的身体和心灵。坚硬的是城市以及城市中的人们日益疏远的情感。我觉得,何丽萍 小说中那些行事可怕、类似于精神圣徒般的人物,是带着某种象征意义的,她希望借助这些人物来对抗日益物化的世界和城市化带来的人情淡漠。
与何丽萍执着于精神上的坚守不同,韦琳笔下的人物的疼痛与欢乐都是具体的、物质的,带着尘世中的烟火味。
《县城女孩》中,开篇就是小楣的母亲带着羡慕的语气,说起小楣好友丽丽和男友刚买了一套新房子,这让因为买不起房子的小楣情绪低落“心里被“嗤”地刺痛了一下”。小楣的烦恼,也是我们这个城市里普通人的烦恼,房子、孩子、票子,人生就被这样具体不过的东西压得踹不过气来。鳞次栉比的楼群、喧嚣热闹的商场、车水马龙的街道、夜幕下闪烁的霓虹灯……城市越繁华,普通人活得越卑微艰难。
故事的最后,小楣的丈夫通过异乡就业赚了钱,终于买到了梦寐以求的房子。而开篇的那个丽丽却被丈夫抛弃,只能在江边的大树里筑巢而居。
这个带有寓言式的结局,似乎在告诉我们,只要拥有和谐的爱情和家庭,物质是可以通过奋斗获得的;但是,如果你仅仅拥有物质,一旦没有情感保障,你将一无所有。
不知道我是否误读了小说,假如说,文学中仅仅传递这样人人皆知的道理,那么是否会失去文学应有的力量?
我更喜欢另一篇王家宙的《朋友》,同样书写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三个男人,几个普通的生活场景,却暗藏了一场骗局。从文字中,你根本读不到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就像电影中的留白,让读者去思考、填补。
物质、精神,爱、理解、信任,这是所有城市小说的主题。它引发我们思考,在城市飞速发展、物质生活日益丰饶的今天,我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我们又该如何定义自己的幸福和人生?
何丽萍的小说里,《席来的天使》的结局是我最偏爱的。一个是离过婚的落魄男人,一个是曾经为爱自杀的失意女子,他们有过性,却还没有爱上。但是,当她一次次抱着孩子去看他,终于有了“说话的气息,孩子喊闹的声响,散打酒泼出来的香味,以及相爱的味道。”
孩子的声音、酒的香味以及相爱的味道,这些都是美好的,它们让人觉得,活得多么地真实。
三、异魂离客
“我藏起画板,和大姐在杏花园工业园区的北园开了一家熏鱼馆,每天油头油脸地忙碌着”
这是胡晓君小说《杏花园》的结局。画板与熏鱼馆代表着主人公连心生活的两极,画中的世界是美丽而丰富多彩的;而熏鱼馆则是灰暗的、油头油脸的。胡晓君小说中用电影蒙太奇的方式,描绘了连心生活中的两个世界。来自童年对杏花园的记忆就像画中的风景一样美丽,而当她跟几个朋友一起寻找记忆中的杏花园时,却意兴阑珊了:
可是我去杏花园干什么呢?那里早已没有我熟悉的人,我想看的风景也找不到了。
旧时的杏花园是否真的风景如画?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它已经消失了,成为了工业园区。工业园区前缀的“杏花园”三个字,已经失去了实在意义。杏花园就像主人公收起的画板一样,成为了精神上的乌托邦。现实中,你只能选择“每天油头油脸地忙碌”。
连心的生活,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大部分人的人生。在这个喧嚣尘上的年代,每个人都是异魂离客,是标准的都市外乡人。正如文学评论家谢有顺说的:在这样一个精神被拔根、心灵被挂空的时代里,人活着都是游离的,受伤的,任何想回到故土记忆、回到精神本根的努力,都显得异常艰难而渺茫。
在这个任何东西都可以物化、可以用经济去考量的年代,人的命运是不由自主的。叶丽隽笔下的小桃(《小桃》)和阿航笔下的卡卡(《女孩卡卡》),两个女孩,一个从农村来到城市,一个从小城来到异域。不同的经历,却有着类似的遭遇,她们首先是交出了自己的 身体,然后再交出了自己的命运,四处漂泊、前路茫茫。
这样的遭遇,是个人、家庭还是时代造成的?也许谁也无法回答。
于是,作家只能选择继续寻找答案,像背包青年那样寻找心中的“玛园”(叶和君《寻找玛园》),或者像章介生那样,回到小山村去透一透气(徐汉平《章介生的小山村》)。他们的路线是一致的,都是从城市到乡村,而他们的行为都是荒诞的,因为作家没有指出他们这次行程的目的,也许,连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寻找。
表现一代人的怕与爱,疼痛与幸福,这是作家必须担负的责任。在《风动绿谷——丽水短片小说选》中,我们读到了。那些鲜活的人物和故事,在滚滚红尘的俗世里,透出了生活的温暖和质感。让我们在某一个打开书本深夜,灵魂为之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