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富的海勒——漫谈《第二十三条军规》
发布日期:2010-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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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汪政
对于一位经典作家或作品,一般的读者要了解多深?而每一次了解的拓展又会对以前的认识与判断发生怎样的改变?这是不是阅读学或接受美学关心的问题?即或不是从学术的角度而只从日常阅读的感受看,当有关同一位作家或作品的信息得到新的增加,使得原来的印象得以变化甚至带来惊奇时,那也一定是桩非常有趣的事,比如约瑟夫·海勒和他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我想大多数读者对海勒以及他的这部长篇名作都不会陌生,这部长篇小说很早就译介到中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曾经非常流行,并且一直不衰。八十年代是中国引进外国现当代文学的高潮,特别是现代派文学。《第二十二条军规》之所以特别受捧,也是因为它是黑色幽默的代表作。作品虽然以二次大战为题材,但人们一般不将它列入战争反思小说,而将其归入对现代制度与权力的讽刺之作,因为它虽以军营为对象,但对荒谬与悖论情境的典型化的描绘,对现代人境遇的准确把握却超出了其题材范围,具有极强的普遍性,“第二十二条军规”这一短语也由小说走向日常生活,成为一条通用词汇用以表达现代社会的制度理性经常再现的缺憾和现代人特定的人生与精神境况。我想,对海勒,对《第二十二条军规》,绝大多数读者的了解大概也仅止于此,比如,再谈到到他的《出了毛病》、《像高尔德一样好》、《我们轰炸纽黑文》等长篇小说与戏剧作品,恐怕除了极少的专业读者与海勒迷之外,知道的人就不一定很多了。
至于谈到他的短篇小说,我想情形也不会意外到哪里去。当代美国文学在中国传播非常迅速与普遍,许多作家人们对他们的了解几乎是全景式的,比如刘易斯、海明威、福克纳、菲斯杰拉德、纳博柯夫等,这些作家的长篇代表作固然为我们所熟知,而他们的中短篇、散文、文论我们也知之甚多,所以,相比较而言,对海勒的译介与接受好像是一个例外的个案。我特地又翻了大陆出版的两本影响很大的美国短篇小说选本,即中青社的王佐良选编的《美国短篇小说选》上下册和上海译文出的“外国文艺丛书”中的《当代美国短篇小说集》,里面都没有收录海勒的短篇。这种情形的发生显然是有原因的,一是其长篇名气太大,影响太大,淹没了他的其他作品;第二也不能排除一个作家诸种写作方式之间的不平衡。因为并不是每个作家都是全能选手,相反,写作上的“偏科”的到是比比皆是,安德森和卡弗就没有写过长篇小说。即使涉及多种文体,它们之间也会存在一些差别。客观地讲,海勒的长篇,特别是他的《第二十二条军规》要优于他的其他作品,特别是中短篇创作。
我这么说并不是看轻海勒的这部短篇集子《第二十三条军规》,事实上,这部集子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海勒认识。如果之前我们大多数读者对海勒还停留在“一个人与一本书”的单薄的印象有中的话,那么《第二十三条军规》将会让海勒在我们眼中丰富和立体起来。首先,我们由此知道海勒是一个在短篇创作上很有造诣的作家。海勒实际上是从短篇开始学习写作的,海勒的文学梦开始得很早,据他自己讲六岁的时候他就想当作家了,那时他对文学的理解居然就是短篇小说,“我想在《纽约每日新闻》登上一篇——当时它每天都登一篇短篇小说——或者登在《纽约人》上也行。”他的第一篇短篇习作是以苏联入侵芬兰为题材的,海勒不但完成了这个短篇,并且还将它寄给了《每日新闻》,那时他才11岁。而真正发表文学作品则是在十几年之后,那仍然是一篇短篇小说。其次,海勒的短篇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其艺术风格的多样性,过去,我们一提到海勒,便是黑色幽默,两者之间几乎划上了等号,其实,海勒的艺术取向是多方面的,除了被人称为黑色幽默的这种现代主义的艺术路数外,他对现实主义的传统也极为稔熟,像《我不再爱你》、《格林威治姑娘》都是极为写实的精致篇什,《赌马者,当心》则写得生动俏皮,在极短和篇幅中营造出喜剧的结构与氛围。海勒由于从军多年,军营题材自然轻驾熟路,但在《第二十三条军规》中,我们看到了海勒开阔的眼界以及对世事广泛的兴趣,像《一个名叫福鲁特的人》、《无计可就行了》等都显示了海勒对普通人和社会底层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在短篇小说写作上他曾经这样要求自己,“我想让我写的每一篇短篇小说在风格和样式上都要贴近实际,尽可能地贴近。”再次,海勒的短篇可以有助于人们对《第二十二条军规》的进一步理解,《爱你的爸爸》、《约塞连幸免于难》等都与《第二十二条军规》有着或深或浅、或近或远的联系,这些作品可以说皆因《第二十二条军规》而起,仿佛是大件作品制作后的边角料,但海勒烹调起来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保持着《第二十二条军规》同样的方向与风格,幽默、风趣、荒诞,充满了奇思妙想,它们虽然短小,但与《第二十二条军规》构成了一个艺术系统,和而不同,相互辉映,可以说构成了文学史上难得的艺术景观。
《第二十三条军规》还收录了海勒未发表的五个短篇,可以让我们更全面细致地了解他的创作情况。阅读这部短篇小说集,英文版编者撰写的《写于本书之后》不能不看,顺便说一句,国内的许多译品习惯于随意删减原作的前言、后记、附录,甚至注释,有时干脆删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躯干,这对读者理解作品和研究者的学术工作都带来许多不便。《第二十三条军规》的《写于本书之后》详尽地介绍了海勒的创作生平,特别介绍了他短篇的创作情况,对不少单篇作品的写作情形进行了仔细的叙述,非常有助于读者欣赏阅读原作。也就是从这些叙述中,我们真实地感受到海勒的谦逊好学,他真诚地向本土作家,无论是前辈还是同辈学习的精神令人惊讶,海勒说他的早期短篇都是“从其他作家作品中借鉴而来的”,“它们无奇不有,既有威廉·萨洛扬别具风姿的奇思怪想,又有海明威和欧文·肖对女人和婚姻的执拗的性别歧视态度”。谈起得得益的作家,海勒如数家珍,杰罗姆·魏德曼、巴特·舒而伯格、詹姆斯·T·法雷尔、斯塔兹·朗尼根、詹姆斯·乔伊斯、约翰·奥哈萨克拉、斯蒂芬·克莱恩等等,海勒对他们都心怀感激。他还深情地回忆他在大学专修文学写作时的老师鲍丁,是他教会了他如何简略地写作短篇小说。这些创作经历对有志于文学创作的人来讲实在大有裨益。也因为海勒的这些的自叙,我联想起我们中国的当代作家,似乎很少有人如此谦逊地谈起他的文学经历,很少有人坦诚地讲述自己的哪部具体的作品在文学上的借鉴与师承,更少有作家以敬仰感激的姿态谈论自己的前辈与同辈的本土作家,而普遍的情形到是他们常常说自己从不读同行的作品。这样的差异也许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