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我在北方听你吹笛——序芦笛诗集《手艺的废墟》
发布日期:2009-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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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野 莽

这本书的作者是我的表弟,一场雪灾过后,春风再度吹来的时候,他也从网上给我吹来他要出版诗集的消息,附件里装一堆春花裹着雪花的诗,且嘱我为他写篇序文。我非诗家,读诗甚少,又往往限于国人都读的那些多有平仄与对仗的旧体,还有的也大约是七八十年前自西洋舶来的样式,如“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同意这样的态度,相比李杜苏辛,它有一种不受约束的任性调皮,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孰料当这样的诗句轻轻的走了以后,回头再要轻轻的来时,我们中国的诗歌审美已发生了翻天的变化,毛主席不喜欢有人作别什么西天的云彩,诗坛上除了革命的顺口溜,再就是他的那几首,以及翰林侍奉们摧眉折腰的唱和。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阶段,踏诗而来的脚步无一不挟气贯长虹之势雷霆万钧之力。最初是与小说界高玉宝比肩的土改诗人王老九,以滚瓜烂熟的韵文控诉本村的周扒皮,几乎由老九变成了老大。此种诗体今已被赵本山继承发扬,区别在于革命立场的丧失,把原本催泪的武器拿去博春晚一笑。之后又踏烂了白色花,发明了跃进体,大跃进诗人如雨后的春笋和蘑菇,众志成城欲盖冲天气魄于李青莲。 《红旗歌谣》的代表作为“喝令三山五岳开道”,“南瓜大得像地球”,大南瓜的歌唱者们受共产主义精神的影响,不具本名,遑论稿酬,觉悟高似目前以昵称示人的半亿网络博客作家。其实极有可能,还是出于披着农夫外衣的读书郎,其中未尝没有在思想改造中要寻找新出路的旧诗人。再到后来,黄声笑和习久兰的横空出世,以“抽起长江当扁担”和“地球也要抖三抖”名震华夏,为小靳庄诗人的群体出现树立起革命大批判诗歌的先期样板。这一时期全国人民公诵的诗经,是一个唱诗班集体创作的《理想之歌》,蓝天,白云,红日,啊。
“轻轻的我走了”走了近半个世纪,到底又有好诗轻轻的来。但它虽然朦胧,虽然清新,也仍没有当年那份从骨子里散出的潇洒与飘逸。却也正常,并且应该,要挣断五十年的锈链并穿破同样漫长的黑暗长隧,驮着政治,负着观念,急于诗歌复兴力量太轻了不能奏效。这个时候,从坟墓里挖出了徐志摩戴望舒的残骸,失音的艾青开始试嗓,白色的鲜花重新绽放。诗坛上长出了每一阵风来都在云中相握的橡树与木棉,发现了卑鄙者的通行证也刻下了高尚者的墓志铭,被掐断咽喉的诗人乘机飞出囚笼,以复活的姿态站上枝头作第二次放声的歌唱。更多的歌手则是在胎教中没有听过音乐的可怜青年,他们有如千树梨花一夜怒开,差不多是用原生态的唱法同台竞技,迅速弥合着诗坛的断层,与几十年前的葱茏景象连成一片。那是可比盛唐的中国诗歌的节日,此时的本书作者还是一个小小少年,在一所为万水千山阻隔的小学校里,无非是懵懂地听到了自远方传来的天籁之音。他方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美丽的东西叫诗,这个羞涩却又好奇的未来诗人,便开始偷偷地走近它,偷偷地在梦中追求缪斯的影子。
我依稀记得,二十多年以前在一座小县城的文化馆三楼的斗室,我就曾读过他的作品,他似乎并不敢来见我,托我三弟将一卷诗稿送达我的案上。那时候这一对表兄弟读诗渐多,雄心暗起,已禁不住亲自动手写了起来。我记得他们的风格很有些相近,疑似出自一人,短而单纯,两颗赤子的童心在稿纸上一跃一跳,时而有三两个新奇的字句,居然可以撩动成人的眼眸。可惜很快,轻轻的我走了,不能再读他们的新作,期间这对少年正在日复一日地长大,前程未卜。依照我的冷眼旁观,绝多聪明青年的做法,是用文学的小棒(一般人说是砖头,我则认为砖头应是一部很厚的书,小诗小歌乃与捣蒜的小木槌相似)敲开政治的门,然后从替小的官僚起草公文起家而缓缓也做上小的官僚,遂将用过的此物弃之臀后,甚而对真正的文学施以揶揄以至挞伐。窃以为我那小城写诗的表弟,大抵也会涌进如此滚滚文学青年洪流的罢,于是私心之中,已然将他淡忘。
忽有一日,他携八枚康熙皇帝爱吃的糟蛋和一首七言诗,找到京城我的住所,说他早已离开老家小城,应聘去了浙江一个名叫平湖的地方,先在一所省级重点中学任高中英语教师,后因猝然失聪,又改做了学校图书馆的馆员。仿若是命中注定,朝夕博览群书,又唤起了未曾泯灭的早年的梦。我想起三千年前的那个周室的守藏史,亦笑亦真,握别之际,摹拟德者老子赠人以言,望他趁机写出诗体的五千言。此后三年,我从他给我寄来的报刊上真就读到他相继发表的诗歌和文章。去岁春节,家乡的刊物也隆重登出他一组还乡的诗,其中一个写蝉的短章,它让我惚兮恍兮的目光飘向窗外,北国的冬季不会有蝉,却有天空飞翔的鹰和树上栖息的鸟。我发现了表弟的善良,因善良而滋生的内疚、忏悔和忧思。“儿时……喜欢以偷袭的方式/将它捉拿归案/然后以细线缚其一肢/放飞/看假释的它/希望与绝望地盘旋”,多少年后他重回故乡,看见侄子又“从一棵棵树上/摘黑草莓一般/轻松自如地摘下”,于是这个曾经的罪人“悲伤地发现/残忍的手艺/原来/根本没有失传”(《蝉戏》)。诗中的假释二字,刺我心疼良久。
这应该是他有了已会捕蝉的侄子以后的诗,他的发蒙期还没有如此的老到。“童心,长在水里,捧起月色/往身上浇”(《月夜》)。浇月的时光他大约才十几岁,如山村的牧童在水牛背上短笛横吹,单纯稚气。然而今天听来,这来自清纯世界的水淋淋的笛声,恰能浇湿一颗苍桑干燥的心,洗去现代都市给为它播扬的飞尘。但接下来,母亲的离去一夜改变了他的诗风,悲伤和绝望让他对逝母发出嘶喊,听起来撕心裂肺。“你连一天也不肯等我”!这个迟到一天的儿子,只能“透过火光和烟/依稀看见你坐在/金黄的迎春花中”(《纸钱》)。再接下来,父亲也老了,我们“是他箭囊中的几支响箭/当年他用吃奶的力气/把我们从山村/射向都市”而他“渐渐成为一张弃弓”,最后还要“向着冥堆的靶/射出他最后的一箭”(《老父》),那便是他临终的自己。
我愿意相信这样的诗,如相信一个不会说谎的人,从而感动,从而敬重,无论他是否笨嘴笨舌。怀念恩重如山的生身父母,跪伏坟前的独语,泪光映照的自白,应该没有一丝表演的成分。苍天在上,这与那类为了取宠而去敲门为了哗众而去献艺的,更具才华和技艺把诗歌玩儿得简直有些炉火纯青的诗人,天生判若两群。正如他自己所谓,“诗是一种心灵的日记,它让某一个瞬间或者闪念凝固或者定格,让散失的思考在分行的格式中汇集。它是文学的一种样式,它更是灵魂的神秘轨迹。既为日记,它理所当然具有一定的私密性。它的第一也是最重要的读者首先应该是自己和自己的心灵,然后才是别人。”
但这仅只是他一种诗的宣言,抑或呓语,在他的另一种诗里,至少我没有读出它的私密性,刚刚说过的那些不无偏激的话,他仿佛是说过忘过。“他们在凋零破败的严冬/到处奔走/给生活的创伤打上/一处处补丁/可我们的生活/早已破烂不堪/没有了缝补的价值”(《冰》)。他是在庄严地告诉人们,童年记忆中一贫如洗的中国只靠一层触之即破的薄冰在虚掩着将死的真相;“垂柳是伤逝的青丝/在水面上钓春天的叹息/舟楫是忘忧的道具/在湖水里濯生活的污迹”(《西湖》)。于是他哀伤,近乎颓废;“水在水里渴死/空气在空气里窒息/花在花中凋谢/梦在梦中迷失/美丽为美丽中伤/丑恶为丑恶献礼……”因而,“岁月里还能有什么希冀”(《无题》)。这首诗有北岛对人世间一切的质疑,拷问,不同的乃在于它的调子是悲观的,牢骚满腹;然而毕竟,很快他又坚强了起来,他佩服风,“有什么创伤能与风的创伤相比/哪怕深入骨髓/却能在时间之手里/迅速地痊愈/并且了无痕迹”(《奔走在路上》)。李白的抽刀断水水更流,哪里及得上他的风过无痕!最后,他谴责给春天抹黑的枯树:“你还在期待什么/向天空挥舞你嶙峋的瘦手/……是万念俱灰/哀莫大于心死/……在葳蕤的春野/你选择了这样/……你就这样背叛了春天/以自杀给春天蒙耻”(《绿野的枯树》)。
集子里还另有一些不错的诗,如《语丝》小辑,它使我联想起写乡愁的余光中。我的意思是想劝他,受过余氏的影响之后,还可以杂糅、超越或回避那位思乡的宝岛诗人,以保持和创造自己独有的诗风,此语也可用于《无题》。而我在此坦白地说,芦笛的诗的风格应宛如其人,宛如其名,是一支笛,短而不长,其音清越,明净,纯粹,在指尖上跳跃的音符连树上的鸟儿也能听懂。不似交响乐曲的雄浑嘈杂,海纳百川,也不似安塞腰鼓的威风猛烈,气焰冲天。较之七十年前刘大白的过于白话,它应兼有与时俱进的现代的思想和艺术,而比当今所谓先锋的晦涩一派,又多出一份健康的诚实。网络上有人恶搞赵女诗人的梨花诗以使之妖魔化,诗外之人我则以为,那一片片绽开在三春的梨树上,白白净净活活泼泼颤颤悠悠的带雨的花瓣,天下万民共赏且不妨深宫丽妃之爱,胜却那在绚丽绢花上写满故弄玄虚和虚张声势的主义无数。大抵,这也正是我之所以爱听远去的芦笛,同时希望尔后从平湖传来的笛声更具特质,也更为曼妙的谜底所在。
同时他也写旧体诗,鼠年寄我的贺岁卡中曾附诗一首,属古风入律,颇有造诣。我遂乘兴和之,改从网上传去,题为《岁末听笛遥谢平湖表弟》,怀想着三年前他来京城看我,送我糟蛋,期盼着五月后我去平湖看他,驾舟偷月:
爱听野上奏芦笛,雁落平湖犹作溪。
读志曾洒国破泪,望乡又唱凤鸣曲。
风楼一去三秋念,雪路半掩两地思。
鼠夜驾舟偷月色,莫将糟蛋送康熙。
今宵作此小文,心事浩茫,想起岁首应邀写下的第一篇文章,文中提及的诗人有去年的同乡余地,往上又有十七年前的同事戈麦,眼前便再一次走来替芦笛送诗的我的三弟。戴一副深度的我为他配置的近视眼镜,苍白着脸,文弱着少年的身躯,无声地站在一根落地灯下听我评判他的诗友。他们有真诚的友谊,善良的诗心,然而除却诗人的单纯和幼稚,三弟且又多了诗人的愤怒与疯狂。数病相兼,此岸肮脏凶险的红尘世界容他不得,只好便去了理想的天国!绝未料到,很久以后在芦笛的这本诗集里,他会成为背叛春天的那一棵绿野的树,行色匆匆,没来得及遗下如许的诗作。丁亥年是他的十周年祭,表弟芦笛,若记初时,逢此春夜你当在平湖之滨为他吹上一曲,随风送到遥远北方我的听风楼外,我会聆听。
2008年清明于北京听风楼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