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的时间
发布日期:2009-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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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来源:《浙江作家》杂志
文/刘 忠
墓碑上的时间是静止的,亲人眼中的时间是流动的;墓碑上的时间是冰冷的,亲人心中的时间是温热的;墓碑上的时间是物理的,亲人思念的时间却是文化的。近读金学种的中篇散文《墓碑上的民国三十八年孟冬》(《钟山》2009年第1期),引发了诸多思考,为墓碑上镌刻的稍显遥远的年代,为年代背后的荒寒人生,当然,更主要的是“墓碑”让我又一次穿过时间的河床,触摸到历史的硬块,感受到人生的芜杂,以及反思的绵长。
上大学时,读巴金的散文《爱尔克的灯光》,无法理解巴金重回阔别十八年之久的老家,看到照壁上斑驳字迹“长宜子孙”时,感受到的窒息和颓败。时间过得真快,许多事情早已淡忘,但岁月的印痕却凝固成一个个至今仍鲜活如初的物件。这物件在巴金笔下是“爱尔克的灯光”,在金学种的记忆里却是一块墓碑,是墓碑上的一行文字——民国三十八年孟冬。历史往往就这么神奇,有时许多年都没有留下什么,而某一年却留下在人们的记忆里,1949年10月,就是这样一个时间点。新与旧的交替使得“民国纪年”成为了历史,“公元纪年”因为新中国的成立而带上了“革命”、“进步”色彩。对于金家而言,早些时候制作的墓碑上的“民国三十八年孟冬”(即1949年),却因为这个本没有先进落后之别的时间界点,显得不伦不类且不合适宜,以至成为日后父亲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左倾时代的风吹草动,愈加放大了这一时间界点的威力。迫于强大的政治压力,父亲在积极表现的同时,最终用钉子偷偷地把“八”改成了“六”。
有人说,历史是一部哲学,会让人变得成熟、睿智起来。对于金学种来说,1949年以后中国大地发生的一切,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大跃进、人民公社带给他的除了饥饿记忆之外,就是哥哥因为指出“食堂处”的语法毛病而失学,父亲面对来自县里派驻干部席股长的恐吓之后的惶惑。50年后,重新审视这一段历史,那些懵懂的人和事渐渐地就被投以理性反思的色彩。“食堂处”不仅见证了一个狂热的时代,而且也阻断了一个有志青年的求学之路,由此还衍生出反右扩大化运动的人性的裂变,以及席股长弄权给父亲造成的巨大心理压力。我们可以诅咒左倾路线,却忘记不了生活在其阴影下的姚老师、扫帚伯的良善;我们可以对席股长、于老师的言行表示极大的愤慨,甚至把他们看成帮凶、奸佞小人,然而,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时代的牺牲品、社会悲剧的受害者。“是的,时代变了,父亲这一辈经历的苦难,应该再也不会重演了”。金学种就是这样地去反思历史,俯瞰生活,解读家族的。岁月,在他的文字里浓缩为一块有生命的墓碑,积淀为一个知识分子对文化、人性的思考。
散文贵在真实,作为一种主体性很强的文学样式,散文给予读者的永远是个体的生命体验,而不是集体经验的移植和复制,更不是一个个虚构的故事。换句话说,散文中的“我”永远是“这一个”,散文永远是作家本人的生活史和心灵史。我认为,《墓碑上的民国三十八年孟冬》之所以感人,就在于它的真切,就在于作者在文本中开掘的精神空间和闪烁其间的人性光辉。虽然它在文字上洒脱自如,结构上流畅自然,但骨子里却有着一种深切的“重”。它不像一般的家族散文,津津乐道于祖上的陈年旧事;也不似当下的文化大散文、游记散文,滞留于名胜古迹的现代演绎,而是在家族的底色上返观时代的变迁,精神的裂隙。写左倾思想的贻害,写父亲心头的重压,写墓碑上行将风干的年代,无不体现着作者强烈的精神自尊和人格力量,他要用心灵的阵痛来换取思想的神圣感。余光中先生在《散文的知性与感性》一文中曾说:“在一切文体之中,散文是最亲切、最平实、最透明的言谈,不像诗可以破空而来,绝尘而去,也不像小说可以戴上人物的假面具,事件的隐身衣。散文家理当维持与读者对话的形态,所以其人品尽在文中,伪装不得。”我想,“最亲切”、“最平实”、“最透明”的言谈,决不会是表面的、失重的,它一定暗示着对生活和存在的独特发现,从感性出发,最终抵达的将是超越经验的知性谱系。应当说,《墓碑上的民国三十八年》正是这样的见性情、见格调、见思想的散文。
除了独特的写作角度、厚重的思想意蕴,《墓碑上的民国三十八年》还有一点特点也十分鲜明——小说的笔法。整篇散文以墓碑为主线,以缅怀、反思为基调,从外在的社会运动写到内在的心灵恐惧,从民国旧事写到当下的改革开放,不仅在“形散”中串联起新中国成立至1958年前后的纷繁人事,而且还用小说的笔法放飞思绪,塑造人物,经营细节,实现了文体的融会、思想的“神聚”。既不枝蔓散淡,又具有极强的现场感。文中的父亲、哥哥、扫帚伯、姚老师都各具情态,呼之欲出;“食堂处”的语法毛病、席股长屁股后面的“那个部位”、“只专不红”的两难选择等细节不仅鲜活感人,而且也在结构上起到推进文思、深化主题的作用。
认识金学种,是通过他创作于上世纪90年代的中长篇小说《安居之门》、《死岙故事》、《寻找鸟声》、《净土》,今天,读到他的散文《墓碑上的民国三十八年孟冬》,乡土叙事的厚重依旧,却别有了一份清疏和洒脱。这大约就是他经常说的小说家的丰富、散文家的自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