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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感悟:学习谢君的十首诗歌(边建松BLOG)

发布日期:2008-09-12 00:00 访问次数:

    谢君的最近诗集《宁静中的狂欢》读完了。有几首读得比较粗疏,更多的一些读得认真;之所以说十首诗歌,一方面是我自己确实对此十首有比较多的心得,另外一方面似乎也能够将谢君诗歌的特质展示出来。另外,我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那是我如何从谢君诗歌里得到一些新的认识和体悟。和其他评论不同,这篇文章里我详细引用了他的诗歌,这十首是:《秋风》《卡车》《去临浦镇》《15勒克斯》《过凉州》《夏夜》《闻堰镇》《三月十一日》《三月二十四日》《四月二日》。
一、细节和意象
     诗歌往往只提意象不提细节,是不够的。记得几年前和回地讨论过意象问题,我的认识是:把生活中的原质贡献出来,远远比苦心经营意象要突出。这也是昌耀诗歌的秘密,海子说的“元素”大抵也是如此。从诗歌写作者的角度,意象可以分为传统型和创新型,传统型意象往往具有历史共时性,如“月亮”;创新型往往来自个人经历,然后被大众认可,如海子的“麦地”。能够经营意象的诗人,往往是将生活进行静态概括,但缺少生活流动的质地——而生活本身,是动态的。如何将动态的、即时的生活传达出来,单靠意象很难完成,于是必须借用细节。谢君的诗歌则大量采用细节。如《秋风》。
秋风
向南而望,暮色隐隐,有人
走在高高的河堤上,鼓着胸脯渐行渐远
脸上慢慢长满雀斑
秋风吹过,河堤两旁,远近的村庄
慢慢凉了下去,那些摘棉桃的女人
蓝色的布帕轻轻飘荡
读了这首诗歌,很难忘记人的细节。刚才说过,细节具有动态性,将人物直接突现出来。这里的细节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摘棉桃的女人/蓝色的布帕轻轻飘荡”,强化布帕,有浅浮雕的特色;一种是“鼓着胸脯渐行渐远/脸上慢慢长满雀斑”,不妨和“鼓着胸脯渐行渐远/脸上长满雀斑”比较,则是在浅浮雕的基础上加入时间元素,“慢慢”一词暗示岁月催人老熟,是蒙太奇般的浮雕。
练习曲和成品
  短诗的优势在于精致,但也容易导致半成品的出现。因为短,所以点点滴滴,三言两语,迅速将漂浮的思绪定型,具有偶然性,当然无疑体现了诗人的机巧才智。但也仅仅是机巧而已,一些长诗的片断和素材而已。这里借用蒋立波的一个题目《练习曲》来命名这种现象,我以为是恰当的。
卡车
卡车在南方的秋天穿越
卡车越过旷野,越过河堤
抵达一个又一个
暮色中的镇子。卡车往南而去
1976年11月12日夜
父亲挤在卡车里
贴着挡板,披衣入睡
月色在远处洒落,在白杨之上闪光
秋收已经结束
四周的村庄,一片寂静
谢君笔下的南方不同于海子的南方,潘维的南方。他的南方是丰富的,驳杂的,细节化的。就本诗而言,诗歌处理得很圆熟,先通过情景推出卡车的行进,然后导入父亲的细节,是由面到点的写法。这是一首杰出的练习曲。但就写作对象(卡车、父亲)来说,我读了感到不足,似乎提供的东西太少,留下的空白太多;若和谢君其他诗歌汇集起来读,则我能够感受到更多。比如最后的“秋收已经结束/四周的村庄,一片寂静”,似乎已经滑出作者的视野,不受作者控制,是自己跳出来的。
回忆中的这一刻
    谢君提供了一种写作经验,就是如何将回忆写好。他擅长于写“这一刻”,就是浅浮雕,将自己浸在当时,身临其境,然后将当时情景的各个方面复苏,几乎不带现在的痕迹,干净,清爽,真好。里尔克写回忆,是抓住情景的某个局部,对此幽思;海子写回忆,往往带有现在的痕迹。
去临浦镇
一直要走到临浦镇,是吗
晓燕问我。八月秋凉,秋风吹不尽
在我们南行的路上,孤独使我们有些茫然
但是这一刻,带着暮色、青山和树声
沿浦阳江一直到临浦镇,我们拍打空气,浮在空中
除了遥远还是孤独
6行诗,有语言、环境、心境、动作,还原了当时的场面,对材料的处理和对节奏的把控的确独特。“我们拍打空气,浮在空中”,是幻境,进行了适当的艺术处理,不是拘泥于当时的场景,或者可以说是在似是之间。
四、联想,继续联想
诗歌的深度,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当然不能回避。但作为一个独立的艺术品,深度大概只能这样断定:能否给读者启发,以及启发到什么层次。我们一般都以为应该是思考的质地,即看问题的深度,但我以为还可以从思考的方向和思维的突破来看。
15勒克斯
吴季兄问我: 15勒克斯何谓?
我说是照度的单位,勒克斯或称米烛光
许多年前,一个唐朝的诗人
在约3000勒克斯的窗户光前
低头思念故乡。但是,如果把照度
降低到15勒克斯,我说,兄弟
它就不再是光亮,它已经不是单位
只是一种感觉,孤独的感觉
在我10年前,在农场的红磨坊酒吧
这首诗歌我以为有深度,深度在于思维的突破。本诗歌是线性思维的,扣住“勒克斯”展开。前面两行是引入,属于思维的起点;下面三行想到李白(3000勒克斯);“但是”以下三行,回应思维的起点的问题;最后两行,写出一个时间一个地点,似乎暗示一个故事的开始,但欲言又止,曲终收拨当心划,余音绕梁。如此思维三转,表面以“勒克斯”实际以“孤独”一线牵起来,值得玩味。
五、个人化和留白
中国古诗记行程是一个特点,现代诗歌中这个传统则几乎缺失了。记行程最大的特点是个人化,一方面有亲历性,据事实录,另外一方面大概也可以满足读者的好奇性。如何使个人化渗透至读者,达到大众化普适性,古人的方法很多,最常用的是渲染感情,尤其是以情结境,开拓一派诗意,是谓之留白。如果没有普适性,诗歌不会流传至今。
过凉州
9月20日出成都
28日过黄河
向西,白云远远静止
河山明澈万里
10月2日天明
至凉州,在城边的酒店外伫立
看见秋风吹动树叶
秋风静悄悄的
已经在我们之前来到了凉州
诗歌无我,但一切动词皆由我而发,且大胆将时间、地点交代清楚,具备记行程这些诗歌的特点。最后的“秋风”就是当时所见所感,但“已经在我们之前来到了凉州”要表达什么呢?是一种留白。这个白太空了,我揣摩了许久,是指我迟到的遗憾吗?是指我终于来到的欣喜吗?还是无论怎样,一切都安静?也许留白需能知、具指。另外说一句,谢君诗歌里有大量的“夜行记”,是一种很独特的资源,也启发我:这是一个好题材。
六、生活背景和传统诗意
生活背景与诗意空间的关系,是对应的。我常常羡慕那些大诗人具有不同常人的生活背景,因为其背景直接影响其诗歌的内容、风格。小山小水似乎不利于诗人成长,其格局必小;大城市也不利于诗人成长,其内心茫然。海子为什么没有写大城市的诗歌(他写过安庆小城),为什么他生活在北京诗歌却出现了乡土?
夏夜
夜潮带来了繁星
夜潮是南方的、浦阳江的夜潮
当暮色降临,星宿升空,在空旷的平原上
九月潮湿的薄雾里
棉花、豌豆、烟叶与甘蔗林有着庞大的王国
它黑暗,广袤,与星光嘶鸣着
而农人们沉睡着,俯身于他们的领土
俯身于寂寥的乡村之中,凉风在四野飘荡、轻拂
在我逝去的故乡,在那
隐藏着野姜花浓烈气味的河岸上
天地给予我的是河水的流波,是清凉的繁星
是夏夜的宁静慢慢把无际的混沌
收取归为己有
我在这首诗歌里,敏感地捕捉到“平原”一词。如果没有“平原”,还会有“庞大的王国”吗?我想起海子、骆一禾笔下的平原和大海。来自山村的诗人要写山村,大概只能融历史、人物于一炉。也许如此。
七、看得下去的诗歌
对许多人来说也许这不是一个命题,但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写过的那些诗歌,有些是读不下去的,但谢君的诗歌几乎都可以让我读下去,并且揣摩一番。为什么呢?真是个大问题。
闻堰镇
镇子的南边是汽车站
镇政府广场、街头的电话亭
东边是工业区,有闪亮的白杨树和厂房
在电子厂门口,车间下班的
女工,跑着,喊着,唱着
而西北是三江口,太阳沉落的地方
落日,如你所想,巨大、宁静
许多年前每天我翻过压湖山林场
走在这平原上直到很远
那时来往的还是灌水、捕鱼的人,有许多东西
它们都属于我,那公路上的秋风
那四野的江水
流淌向东给大地加上的碧蓝
不找地图,我不知道闻堰镇在哪里。谢君也不是给我提供闻堰镇的旅游指南,诗歌里写的闻堰镇,似乎是南方任何一个地方都具备的。他从“汽车站”写起,而不是从“三江口”写起,是有道理的,为的是和第二段一致。那些现代化的、工业的,和自然的,就对立起来。当他写到“工业区”,后面一句“有闪亮的白杨树和厂房”,具体了。
八、诗人的姿态
诗人何谓?诗人何为?我一直以为散淡如谢君者,对此不会议论,没有想到其志不在小。“只有通过诗歌本身才能达到”,可以说是他的文学观了。也许这首诗歌其实是他一脉相承的禀性的体现。因为在他的诗歌里,很少有直接的“我”的出现。
三月十一日
昨天我把我的第二本诗集
命名为《宁静中的狂欢》
同时我也设想把我的第三本诗集命名为
《南方之书》。如果它们出来了
它们就是我对所有诗歌的梦
当然,诗是什么,对诗的梦又是什么
我不和你争辩。或许它们
只有通过诗歌本身才能达到,所以
我无法和你细论。窗外又是初春的景色
晴朗了几天后开始下雨
十点多我起床洗脸,然后继续写诗
如你所想,梦是永无止境的
九、日常生活的选择
日常生活有诗意,我也一直想写出此诗意,但往往不能写好。当然,我以为诗意也是多方面的。谢君也不过写出了一种而已。
三月二十四日
今天我去鲁卡的锯木场冲凉
是用铁皮那样凉的凉水
穿过压湖山林场边的荒野
远远看见鲁卡的锯木场
许多泡桐树大朵大朵地在开花
泡桐树是我喜爱的一种
香樟、杜英和白皮松也是
鲁卡的女人在香樟间晾晒衣服
在白皮松下洗菜劈柴生炉子
不是每一个冲凉的人
也不是每次冲凉我都去鲁卡的锯木场
但今天我去了在接近中午时
山中跳动的光亮特别的充沛
浸透了一片又一片幽暗的树林
诗歌写了一次经历,写了对日常生活的体验,但这个日常生活肯定不是谢君的日常生活,他笔下的和他实际生活中的应该有距离,但主要的是:他选择过了。诗歌里出现的场景,是谢君选择过的场景。诗人的选择,比诗人的经历重要。他的选择,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是传统,二是宇宙观。
十、我替谢君焦急
谢君似乎总是那么平和,就是他的孤独,也似乎不是一把刀能够割开皮肤流出沉重浑浊的血。似乎胖子总是如此,我替谢君焦急,同时我替自己焦急:因为我想写很多重大的事体无从下笔。我无法从日常生活中获得教养,拯救自身。
四月二日
村外的豌豆花
相对着盛开了
有一种叫做拇指草的花
也从寂寞的洼地涌上来
一直开到河道上,从河道上由南往北
跨过荒凉的样水站
开到压湖山林场和6路公交站牌下
然后又随春风一直往下
开往远方,看见远方的暮春中
梧桐、杨树和晃动的中巴
在路上,寂静安然
在这首诗歌里,“盛开的豌豆花”“寂寞的洼地”“荒凉的样水站”和“寂静安然的路上”,被谢君统一起来,世界似乎是和谐的。但我宁可认为这个世界本身是不和谐的,是谢君有意的选择使之和谐,这个有意的选择就是拿出“荒凉、寂静”两个词语。谢君写此诗歌时候真的安然吗?我记得谢君写过的沙场里掩埋的工人,当时我感慨:我们不过是被尘世掩埋着的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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