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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在纸上的乡土气息

发布日期:2008-11-20 00:00 访问次数: 信息来源:《浙江作家》杂志
(后记一)         一   苏童说:二十年前的雨听起来与现在有所不同。雨点落在更早以前出产的青瓦上,室内的人听见一种清脆的铃铛般的敲击声。   我曾试着回听那雨声。而我所能嗅到的,不过是一大把凉嗖嗖的空里流霜。   二十年前,或者三十年前的村子,还在三十年后原地不动地伫立着,却不复三十年前的容颜。   芦丛垂柳,草木明瑟。绿带子一样的小河,河畔浓荫的树,因了无人扰动,愈发苍绿,那是一种能把人心浸透得窒息起来的苍绿!除了老态龙钟的长者,除了无精打采吠吠的老狗,除了日影树影冗长缓慢的挪动,村子一片清寂。   村东有个河埠头,曾是一天早晚两班的汽油船码头,无疑是村里的“渔人码头”。而今埠头石被贪小的村人撬走,河岸坍塌,蓬蒿蔓生。河岸边那户人家,一个中年光棍汉子和他老娘,早已不知去向,两间草舍摇摇欲坠,证明着曾经的人间烟火,支撑着曾经的岁月风华。   院中一头白花的满天星,在微凉的晚风中此起彼伏,茫茫然散发无用的白絮,惆怅着不知飘荡向哪里可好——那是顶着飘蓬白发的老妪,支着拐遥盼走出乡村再也不会归来的孩子。   即使我走得出村舍,也走不出故园;走得出炊烟,也走不出乡愁。       最后一缕炊烟是从怎样一个薄雾轻笼的清晨或是暮霭沉沉的黄昏,从乡村的哪家黑瓦屋顶的旧烟囱里消失的?   积着尘埃的土灶在墙角冷落了多少日子?灶后再也不见堆积着干燥温暖的稻草;木制饭锅盖下浮着一层黑黑的霉变菌;一尺四寸或一尺六寸的大铁锅黄锈斑斑;淘米箩篾丝剥落,日渐风干脆化;提水的木制吊桶皲裂、脱箍、漏底……   舀水的水勺不知丢弃何方?土灶角落堆墙砌砖原本充作鸡窝,早晚有鸡们咯咯欢叫,啄食残羹冷饭,空气中早晚飘荡着鸡群的欢歌,而今连一根鸡毛也无处可觅。土灶对面,原本矗立着威仪八面的大菜橱,而今空端着一付腹内空洞、落泊不已的架子。   这样的厨灶,如何让始而淡灰俄顷若有似无的炊烟飘逸在乡村的黑瓦屋顶上?关于炊烟以及与炊烟有关的一切,在我们的记忆中,消失得太久太远了。   久远得我怕在给小女儿讲圣诞老人从烟囱里爬进来给孩子送圣诞礼物时,她问我“烟囱”是什么东西时,我张口结舌;更怕她节外生枝地问起“炊烟”是什么时,我更是无言以对。   最后一缕炊烟是消失在一个薄雾轻笼的清晨,还是在一个暮霭沉沉的黄昏,我,无从不知道。最后一缕炊烟的消失是袅袅升腾还是和着斜风细雨匆匆逝去,我,更是无从追寻……             “首先是农耕社会的迅速瓦解。我们正处在由传统的农耕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转型期。社会的转型必然带动着整个文明的转型。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加速,其原生构架下的一切文化形态和方式都在迅速消失,这是历史的必然。”冯骥才谈到民间文艺时,曾如是说。   可以确定和确信的是——“农耕社会”这个名词,终有一天也会进入历史典籍,以尘埃满面的方式向我们展示其存在的那个时段。      对于一个彻头彻尾的农耕民族来说,“故园”、“村庄”、“泥土”、“田野”永远是令人难以拒绝的字眼。即使他有着无可比拟的高贵举止,也无法剔除骨子里的草根血液。如是,一般人功成名就后,他的最高理想,莫若豪宅前后榆柳荫后阴,桃李罗堂前,营造一种“原生风景”,或曰“原创田园”。   飞鸟从远方衔来落在台阶缝里萌发的稻种,都能令他心跳气喘激动不已,并为之凑出一篇骈骊相间的生硬诗文。     暮色中,我的村庄像是生过太多孩子的妇人,颓废,慵懒,疲惫,倦怠而无言。孩子在外病了,痛了,伤了,背着空空的行囊回到村庄,她把他(她)静静拥入怀中,什么也不说,只是用温暖而粗糙的手抚着孩子的发,一遍又一遍。然后,让孩子好好睡一觉……   我知道,这样的依赖与被抚被触,是越来越少了。如同我每回一次乡,村中一次次逝去的老人,一间间行将倾圮的老屋。   而等到最后一名老人逝去,我那个叫做“后水坵”的小小村落,大概真的是空空如也了吧。   我还没到依赖记忆取暖的年龄,何以这样一遍遍回溯以往?是的,除非你自命铁骨冷血,否则,面对行将消逝的生你养你的村庄,你如何做到坦然自若?   疾风中,满天星剧烈地摇撼着漫天的白絮,直至将视野所及,一一洇没……      二   萧红《生死场》中写着,“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是的,在乡村,人除了像动物,有时也像植物。像植物那样活着。像植物那样从土里长出来,又像植物那样洇灭于土地。   乡村生活的日复一日,把人们变得如同屋旁那株歪脖子老榆树一样,沉默如金。   乡村生活的过于透明,能让人一眼看到一生的结局:简陋的童年,潦草的青年,粗糙的中年,以及百无聊赖的老年。   城市生活则相反,生存起伏错落,职业动荡变迁,居留飘泊无定以及婚姻家庭中屡屡充斥着幻影变数。城市铅灰色的天空中溢满了安妮宝贝式的流浪、漂泊、告别以及宿命。   太过透明的乡村日子,使人顿觉生之无趣;太过掩蔽的城市生活,则让人对未卜前途满怀不安、焦虑,进而心力憔悴。   十多年来,我在乡村与城市之间游走,心中也充斥着如此这般的忐忑不安。   英国作家萨克雷的小说《名利场》中有一段话深获我心:   ……在温馨的小农舍里生儿育女,过小家庭生活,享受符合自己身份的喜悦,忍受难免的烦恼,承担应有的劳作,心怀不过分的希望,准会过得十分幸福……   如果十多年前我没有走出村庄,如果我在那片棉稻间作的冲积平原上安下一个青砖黑瓦的家,日子也未必会差到哪儿去。也许就过上了萨克雷笔下这份安静踏实的生活。   一念之差就在于,“心怀了一些过分的希望”。当初经意间的疏离,待回首时,人非昔,事非旧,物非昨。   我写村庄,却没有乡愁;我写往昔,却没有伤感。我只与记忆睽违的远村处于平等的位置。它静观我,我默想它。      鲁迅评价“乡土文学”代表作家台静农时,曾说过:“在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那时候,能将乡间的生死,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的,也没有更多、更勤于这作者的了。”   基于此,我乐意在字里行间移植这“乡间的生死,泥土的气息”。   整理出这样一个相对庞大的村庄记事后,我并没有累的感觉。每晚一个,招之则来,似乎成了一种惯性。   写作的空间可以是狭小的,想象的空间却必须具有一定的张力。透过蝴蝶扇动的一叶薄翼,你同样可以想象风暴的力度美。   我的村庄不大,也不美。它同样有着每一个村庄的丑陋、亲切,卑微、温馨。大美只存在于我尝试的这份绘声绘色中。如果你看过我的村庄,也许会笑我的夸张其辞。想象远比现象来得唯美。   写作过程中,有人向我推荐刘亮程的作品《一个人的村庄》,我读过,便很快地放下了。不是不愿读,是舍不得多读。   我害怕记忆太多,烙印太深,害怕客观形式上的丰富契入,导致主观意识中的被动接受,以致将他的“村庄”与我的“村庄”杂糅起来,到头来,弄成不伦不类、交缠不清的样子。   在尝试各种笔调之后,我回到了写作的“婴儿时代”,就是一种很纯粹的感觉。干净、清洁,没有大堆华美词藻的堆砌,也不过多心灵的独白呓语,就交一付相对清洁的“原生态”给人看。如果你能在这份“原生态”中读出自己的感觉和滋味,那便是所谓的“共鸣”了吧。      生命微茫如芥子,时光短促似流萤。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说,“我们可以回收利用已经用过的形象,在新语境中改变其意义。”   如果我不回收用过的形象,没有人会回收;如果我不记录下来,没有人会记录下来。我指的是我自己的村庄,弥漫着自己的感触,自己的念想,自己的情怀的村庄。每个人都有一座村庄,自己现实、想象或记忆中的村庄。   前苏联诗人鲍科夫写过一篇极精致的小散文。里面有这样几句话,“下了多么好的雨呀,维加,这是多么福气呀!暖烘烘飘洒的雨啊!黄瓜正在开花,小草旁边已经长出了冬麦的幼苗。谢谢上帝,这是从他的大口袋里给予的。”   谢谢村庄,只有在乡间,在村庄,才会有这样纯朴话语产生的机会。   没有人可以替代你的想法。既便你与另一个人同呼吸共命运,生于斯长于斯,亦会有不落相似言诠的解释。   我记录,是因为我怕遗忘,遗忘村庄或被村庄遗忘。   笔落纸墨,一诺千金,便是验证,验证我的存在。村庄的存在。真实的存在。   是的,验证一个存在,并且以一种别样的方式证明了这种存在,便是最初的写作理由。      上古有结绳记事、契木为文之说,“结绳为约,事大,大结其绳;事小,小结其绳”。   《你给村庄打个结》采用第二人称,写作上采用白描素写的手法。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是全文的主线,由着这根线,以与自然节律大致吻合的方式,结一桩桩结绳记事。这一桩桩记事,并未强调特别严谨吻合,某些也许与季节发生一些细小的错落。   但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通过四季轮回的这条主线,中国江南一个普通的村庄已然由此呈现,并展现了农耕时代中国江南乡村与农民的普遍生存状态,吟唱起了也许是最后的一曲江南乡村童谣,铺开了极富江南乡村特色的一页水墨纸本,一轴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充盈着淡淡怀旧色泽的白描式乡村叙事风情画卷……   一桩桩怀想中不可或缺的记事,已然——大亦结其绳,小亦结其绳。         尘世间的因缘际会 (后记二)           2005年初秋,我将零星创作的《你给村庄打个结》首稿发于本地网络论坛。   发布于网络的主旨是——“看看自己笔下的文字,在摄影家的光影切换、影像流转中,是如何样的面貌?”且希冀:但凡乡间风光,田园风情,村舍风韵,农家风俗,多多益善!   将乡间的生死,泥土的气息,移在“网络”——这听起来似乎是件别具趣味的事情。   事实亦正如此,网络发布后,引来甚多契合文字意境的影像作品。这些光影图像的细节阐述,真实而具象地再现了文字一时难以表达的某些片断或意识——有时候,文学语言无法直接诉诸人类的想象,而摄影语言直接诉诸视觉的特征,则恰到好处地弥补了这一缺失。   当初,“我记录,是因为我怕遗忘,遗忘村庄或被村庄遗忘”;到了后来,成了很多人的“记录”。在此意义上,我不能不说,“村庄”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村庄”,而是“我们的村庄”,有着人世繁盛与人烟气息的村庄。       这是一件让人欢喜的事——是尘世间的因缘际会,形成了这座“我们的村庄”。       另一件值得记忆的事是,同年在本地举办的一次以“挖掘农村题材,追溯农耕文明,探索农耕文化,表现农村的天人合一、亲血人伦的中国传统精神和尊敬自然、珍惜物产的乡土文明”为主旨的文学大赛中,《你给村庄打个结》以题旨的贴近与作品自身的质量,获得评委的一致首肯并获致最高奖项。虽无法与我曾得过的一些奖项相提并论,但我敝帚自珍,视若珍存。       很多位读者,说“村庄唤起了对乡土和遥远童年的记忆”。仅此,对我来说,就已心满意足。         本书选用这几位影像记录者的作品:王松国、徐渭明、六棵树、黄孟丹、陈平平、谢志先、林齐梁、左溪、雅庄、陈晓明、卢益强、卢理萍。余者为本人在闲暇时分用小数码相机所摄。       当初发布于网络时,正是得到他们和众多摄影朋友的支持。当我向他们征求图片时,无一例外得到盛情援手和热情关注。       封面设计还是沿用我的“专职设计师”、 美丽可爱的女孩子“小粉猪”——吕真的设计手笔。为了尽善尽美,无论寒冬深夜还是腊月凌晨,我总有办法将她从温暖的被窝中弄醒。她的设计风格如同她的美貌和智慧,总能展示最美那面。       有如此多朋友的真诚关注,这是我的幸运。再次说声感谢!         感谢宁波、余姚两级文联领导对本书一以贯之的关注和支持,没有他们,我难以完成这一桩“将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的事情。            2006年12月我的长篇小说《爱在左》代后记中,曾如是说:希望你能读到我下一部作品,希望是更好的。   《你给村庄打个结》是否“更好的”呢?不得而知。你可小声赞美,或大声批评。这都是对我的支持与激赏。   感谢,这一场场尘世间的因缘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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