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笔墨为犁，致敬劳动之光；文心铸魂，礼赞时代精神。今年5月30日，百名作家结对访谈百名劳模活动在嘉兴桐乡启幕，为劳模精神立传、为时代精神铸魂搭建起生动载体。
浙江的劳模“群英谱”历来群星璀璨。在结对的100名劳模中，有扎根车间数十年、攻克技术难关的大国工匠，有向“高”攀登向“新”进军、攻克一个个卡脖子难题的科研工作者，有把公共服务优质普惠当作毕生追求、为“幼有善育”“学有优教”“病有良医”“老有康养”等作出卓越贡献的事业带头人，有田间地头带领乡亲共同富裕的乡土先锋，还有埋头苦干、执着专注练就“独门绝技”的产业工人……他们质朴的故事里，藏着最真实的中国奋斗图景。
作家以笔为桥，深耕劳模的奋斗历程与精神世界，凭借洞悉本质、提炼特质的专业所长，将劳模们的坚守与担当、创新与奉献，转化为直抵人心的文学表达。这些浸润着劳动温度的作品，既是对劳模精神、劳动精神、工匠精神的深情礼赞，更是对精神文明建设的鲜活注脚。
当文学力量与劳模精神相遇，必将凝聚起奋进力量，为强国建设、民族复兴注入源源不断的精神滋养，让崇尚劳动、致敬奋斗的风尚在时代长河中生生不息。今天推出第四篇，作家周华诚采写的《做有温度的教育引领者——记全国先进工作者潘志强》。
潘志强，2020年荣获“全国先进工作者”称号。正高级教师（二级）、衢州二中原党委书记、校长。2009年任衢州二中校长后，秉持“以人为本”的理念，打造特色校园文化体系，推动学校获评全国文明单位、全国文明校园、全国五一劳动奖状、全国教育系统先进集体等殊荣。个人曾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省功勋教师、省首届担当作为好干部等众多称号，还入选教育部基础教育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受聘为第五届省特级教师协会副会长，育人理念影响广泛。
做有温度的教育引领者
——记全国先进工作者潘志强
●周华诚
1
“最近，我老想起自己在衢州二中读书的往事。”
“那是1977年9月至1979年7月。那时，校园里绿树成荫，还种着水稻，渠水淙淙流淌着。一到夏季，同学们都爱坐在水渠边背书，把脚浸在水里，悠悠荡荡……”
“记得高考时节，我们考场外盛开着几十株栀子花，清香弥漫了整个校园，就连那么严肃的考试，也多了几分诗意。那时，衢州二中泥土味很重，人心很古朴。教师简单热忱，学生天真朝气，整个校园全是笑脸。”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母校，成了一名英语教师。”
“2009年，我成了母校的第十任校长……”
今年上半年，我接到一项任务，要写一写潘志强，衢州二中原党委书记、校长。面对面坐下来聊天时，潘志强有条不紊地向我讲起了他与衢州二中的故事。
“没有约束，随便你怎么写。”虽然是这么说，可是，作为一名写作者，我希望能用自己的目光，去“发现”一个“不一样”的潘志强——一个沉浸在教育事业一辈子的老师，一个当了十几年中学校长的人——他的快乐和忧愁，他的日常状态，而并非简单摘抄和罗列他的事迹材料。
我发现，当一个人从没有放弃思考时，他内心的丰盈程度绝对是令人惊讶的。不仅仅是因为他能言善道，是一位在讲台“布道”经年的老师和学校的管理者；而是因为他总是在发现、思考、提纯、总结、输出。一次又一次，一轮又一轮，并且——再发现，再思考，再提纯，再总结，再输出……而曾经作为一名校长，“思考”，可能是他当时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在聊天的时候，潘志强经常会提到一个词——“精神长相”。这个词让我沉吟很久，念念不忘。他说：“一个校长的精神长相，就是一所学校的精神长相。”
“精神长相”，通俗一点就是人们说的“气质”吗？这么一想，几个故事场景，慢慢地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
2
1995年，衢州市与美国雷德温市教育部门签订了一份交换教师的协议，并且指派潘志强代表衢州赴美交流并教学一年。
在一个屋外大雪纷飞的日子，因房东一家外出旅行，到雷德温市交流任教的潘志强独自留在异国他乡的阁楼里。陪伴他的，是堆积如山的旧报纸。
之后整整十五天，潘志强盘坐在地毯上，忍受着油墨染黑双手和颈椎酸痛的折磨，如饥似渴地剪下两千多张反映美国社会百态的漫画和照片。
“……图片中不时闪现的美式幽默经常会让我忘却疼痛。我想象着衢州二中的学生，看到这些反映美国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和地道美国人家庭生活图片时，一定会非常感兴趣。”
潘志强说，每看到一张有趣的图片时，脑子里闪过的是——“如果把这张图片带到课堂上，学生们会有什么收获”的念头。他去美国以及到美国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回国做准备。
其实，当年做出赴美教学的决定并不容易，当时潘志强的女儿才五岁，正是需要爸爸陪伴的时候。而大洋彼岸的美国不仅太远，当时国际社会也并不太平。
最终驱动潘志强下定决心的，还是他对于教育的那份理想，以至于很多年后回忆起这段经历，他依然心存感恩：“我做了一个对我一生的教育理念和职业生涯都影响巨大的正确决定。”
在美国的经历，让潘志强对教育有了更深入的思考。他在寒冬剪下的两千多张照片和漫画，为的是让学生们看到一个更加辽阔的世界。
回国后，潘志强持续推动国际交流，开设了教育国际交流陈列室，让衢州二中的学生们既扎根中国，又放眼全球。
“教科书不是学生的世界，世界才是学生的教科书。”潘志强的这句话，后来成为许多教育工作者的座右铭。
潘志强深知，一所学校若没有文化根基，便如同无源之水。一所好学校，必须是深植于传统文化的土壤之上。
衢州本是南孔圣地，这座城市儒风浩荡，文化积淀深厚，如何让学生们日常即能感受文化的滋养？潘校长推动“儒学校园”建设，将《论语》中的句子刻在教学楼的墙壁上，用“笃志”“思齐”“博文”为楼宇命名。然而，他并非把儒学当作僵化的教条，而是让它成为学生日常生活的养分。
衢州二中的学生既能在古树下诵读《论语》，也能用英语与外国友人畅谈。这种“最中国，又最世界”的教育，正是他对“中学何为”的深刻回答。
孔子第75代嫡长孙、衢州二中首届校友孔祥楷老先生曾多次来到校园，与学生座谈，鼓励学生不要死读书。这种活泼的儒学教育，既有传统的厚重，又有现代的生机。潘志强也希望自己的学生们，能深深根植于传统文化的土壤，又拥有怀抱世界的开阔胸襟与恢弘气度。
校长的气质，是一片激情，是一腔热忱，是在异国他乡，内心依然涌动的热爱，以及对教育的远见卓识。后来，潘志强在国际理解教育领域的课题，先后获得了省人民政府基础教育成果一等奖、国家教学成果二等奖。
3
2015年5月的一天，几位选修摄影课的学生，正在老师带领下拍照。忽然，他们看到一只小动物的身影从镜头前一晃而过。那是一只小黄麂！
慌乱中，这只小黄麂跳进了校园的池塘里。大伙儿一起把它营救上来时，发现小黄麂受伤了，全身瑟瑟发抖。学生们不停地安抚着小家伙，校医也对它的伤口进行了处理。最终，这只受伤的小黄麂，在师生们的帮助下被放归了山林。
还有一天傍晚，学生们在校园里发现了一条蛇。学生们有的好奇，有的惊恐。潘志强说，蛇也是校园里的生灵，他特意提醒师生——注意自己的安全，也注意蛇的安全，给蛇让个路——“因为咱们校园里的树林、草地，也应该是野生动物们的领地！”
校园里有几十只流浪猫，这些猫一点也不怕人，活得很惬意，甚至有点肥，因为师生们都很宠爱这些猫。有一只“博文猫”，其得名就是因为喜欢到高三的“博文楼”这边来玩，有时候还会进教室“旁听”。学生们戏称这是一只“陪读猫”。
衢州二中校园，还是成百上千只鹭鸟的天堂。白鹭多，难免就会在一些路面上留下鸟屎。曾经有人建议，用高压水枪冲洗，把鸟儿赶跑，但潘志强不同意这么干。现在，这段“天屎之路”正式取名为“勤奋路”——有那么点谐音梗的趣味在里面，学生们都挺喜爱。
这里的松鼠也很多，同样与学生们友好相处。老师会发动大家去数一数，有多少只小松鼠。校园的“原始森林”里还特意建起了树屋，学生们晨间朗读的时候，常常能看到树上侧耳倾听的松鼠……
这些故事说明什么？潘志强说，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一只动物一只昆虫，都是有生命的。这些，都是生态教育、生命教育的好机会。
办教育的人，对野生动植物如此地关照，对学生一定是更加关爱的。潘志强把自己对于生灵的热爱传递出来——有一次，校园里有一棵已经枯死多年的老树必须清除，他特意要求把树根保留下来，并冒雨与工人们一道挖树根。树根很大，三四名工人也要挖好几天。树根挖出来后，潘志强又邀请工艺大师将它们做成根雕，制成书桌、书架、笔筒等实木文创作品，让那些枯死的树，也重新焕发生机。其中一个大的香樟树根，被雕刻成了一件艺术品，陈列于校园内。
潘志强说：“如果一个学生，从小养成对生命的敬畏与深情，那么这种底色，将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校长的气质，是对生命深沉的爱，是对万物之美的敬意。生命是美的，万物有灵也是美的。当他蹲在雨中，一身泥水，与工人一道挖掘树根，正是对生命之美的笨拙的守护。他以自己的行动，传递着对生灵和万物、对每一个学生的爱。
潘志强还说：“老师对了，学生就对了。学生对了，学校就对了。”
“一个学校办学好不好，不是看当年，而要看十年后。”
“最好的师生关系，是合伙关系。”
这些句子，如果要展开来讲，每句话背后都会有一个长长的故事。
4
衢州二中创建于1953年，是衢州教育的高地。潘志强于2009年10月出任该校的第十任校长，也是学校历史上首位校友出身的校长。
当教育理想遭遇残酷的教育现实时，作为一个中学校长，你会怎么选择？
“如果没有拿得出手的高考质量，我可能每天晚上都过不好。而如果只有高考质量，却没有教育理想，那我们就没有明天。”从2009年到2023年，潘志强先后在衢州二中担任了15年时间的校长及党委书记职务。在他看来，“教育精神”的核心，一是家国情怀，二是关注人的发展。
“我刚担任校长的时候，或许与梅贻琦先生以校友身份出任清华大学校长时，心情有些相似。梅先生在就职典礼上说，为清华服务，乃是应尽的义务，所以只得勉力去做，但求能够尽自己的心力，为清华谋相当的发展，不使坠落，将来可告无罪于清华足矣……多年来，我一直将这段话铭记于心，时刻诫勉自己，不负母校，回报衢州，坚持教育家办教育的理想，让孩子们在这座自然和心灵的花园里健康地呼吸与成长，为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家输送更多栋梁之材。”
中国教育的漫长卷轴里，校长的身影总带着一种庄重。大学校长如蔡元培、梅贻琦，小学校长如叶圣陶、陶行知，都因他们对教育的洞见与信念而被人们长久铭记。
中学的校长，同样需要这样的精神长相——既要有理想主义的情怀，又要有现实主义的智慧；既要守护传统，又要拥抱变化；既要仰望星空，又要脚踏实地。
在2023年10月潘志强出版的一本书《光荣与梦想：我眼中的衢州二中》中，他深情地记录了自己与衢州二中的深厚情缘。其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坚信，一所名校一定有自己独特的精神长相，一所名校更要坚定自己的教育理想……”
谈及此，潘志强又跟我聊到一个故事。
有一次，他无意中翻到厚厚的衢州新建中学（现衢州二中）工程《工地日记》时，看到一份记录于70年前的总结，记载了当年设计者对校园建设提出的反思——“平面布置上，部分房屋的间距太大，来往不方便。如特种教室距2号教室西部有五百米，初中学生走一趟要8~10分钟，而课间休息时间只有10分钟……”
潘志强说：“你看，当时的设计者考虑到万一有老师上课拖堂两分钟，或学生要上个洗手间，时间就会来不及。所以，设计者特意在设计图纸上把一幢楼的位置挪近了。”
用潘志强的话来说，这样的细节，正是“人性的光芒”。
5
从1953年以来，到潘志强任上，已有十位校长的名字留在衢州二中这所学校的历史上。而作为其中的一位校长，你想在学校的历史上写下怎样的印记？
潘志强说：“我希望这所学校成为一座城市的精神高地，让它成为闪闪发光的地方。”
很多学生从衢州二中毕业了，去外地上了大学。放暑假他们下了火车后，经常直接带着行李回到母校。在校园里走走，坐一会儿，看看树木、野猫、白鹭，然后找老师一起去食堂吃饭。这样看，衢州二中不就是孩子们的精神家园吗？
这里还有一个故事——
在高三学生的成人仪式上，学校老师精心设计了一个环节：屏幕上缓缓流淌着两组照片，一组是学生们幼时天真烂漫的模样，引来满堂欢笑；紧接着，是父母们从年轻到逐渐染上风霜、爬上皱纹、添了白发的面容。当父母们的面容在屏幕上闪现时，孩子们的欢笑戛然而止，教室里陷入一片寂静——有的学生默默牵起身边父母的手，有的与父母相拥而泣。
其时担任校长的潘志强，没有上台发表激昂的演说，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情感的洪流在师生家长间自然涌动、流淌。
有时候，教育无需言语，情感的共鸣本身已是最好的教育。潘志强深深懂得这一点。在衢州二中，他常常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学生成长的“守望者”。教育本身是慢的艺术，是对“人”的深切关注。
四十多个春秋流逝，潘志强的生命年轮，早已与衢州二中校园的草木砖石、师生的呼吸笑语深深契合，密不可分。他的教育理想，不是纸上的宣言，而是血液里奔涌的潮汐。
在从事教育的四十多年中，潘志强获得了很多荣誉。但他最珍视的是三项荣誉：一是“全国先进工作者”，二是“浙江省首届担当作为好干部”，三是“浙江省功勋教师”。这些荣誉，是对一个人的不同维度的评价。
“回望自己的职业生涯，我蓦然发现，自己此生就是为了一件事而来：守住师生快乐的心情，守住师生心底的声音，守住师生温暖的港湾，做学生健康成长的温暖守望者，做教师职业成功和人生幸福的贴心成全者。”潘志强这样对我说。
现在，潘志强退休已经两年了，但他还是很忙。一是担任衢州市人大常委会委员，为南孔文化传承发展、衢州市科创平台高质量发展等工作出力；二是继续为中美民间文化交流出力，推进国际理解教育活动；三是担任浙江省劳模协会常务理事，为弘扬工匠精神出谋划策……
此外，潘志强还经组织提名，当选为衢州二中校友总会会长，并成为衢州市委人才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智库“潘志强工作室”的领衔人。他说：“我将继续汇聚全体校友之力，致力于服务母校，为衢州发展尽我的绵薄之力。”
6
一个人，把自己的一生，嵌入到一所学校中。
一个校长，把自己的精神长相，刻画为一所学校的精神长相。
教育的真谛，不在于塑造多少“成功者”，而在于培养多少“完整的人”。校长的精神长相，不在于他获得多少荣誉，而在于他离开后，这所学校是否依然保留着他的气息。
潘志强的名字，或许不会如那些星辰般闪耀于史册，但他的气质，连同他的教育理想，已化作无形的养分，渗入这座校园的每一寸土地，催发着每一个生命向光生长。
潘志强退休的那天，有学生在黑板上写了一句话：“您栽下的树，我们继续浇水。”
或许，这对一位校长来说，是最高的奖赏。
（作者周华诚，作家，出版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曾获三毛散文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散文集三十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