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正
阅读《默笙时代》的最深印象,就是小说的“残缺美”。其中的爱情故事,大多无果而终。正像《楚家台门》所写的,“爱情是太过美好的东西,越是美好的东西越容易深入记忆和灵魂,给心灵带来忧郁和伤痛”,这样一种突破传统大团圆结局的爱情,带有伤痕的爱情,浸染着凄清、惆怅的基调。美学家叶朗认为,“艺术的意境就存在于求而不得的怅惘之中”。求而不得的不完美、不圆满,一种难以满足的缺憾,一种“蒹葭”式的精神原型,在我看来,恰恰是这本中短篇小说集的最大特色。
无论是《楚家台门》时空交错、门里门外的冲破与坚守、飘逝与永恒,还是《枕流》阴错阳差、诗里诗外的违隔与默契、无奈与执着,《无名小巷》春风拂水、情浓情淡的过往与当下、尘境与禅心,都有一个共同的底色,情感之遗憾与迷离,若有所失,若有所缺,是其总格调。
如果要对艺术上的“残缺美”作一个理论阐释,可以归结为以下三点:一是艺术的“残缺”、不完整,是相对于“艺术完型”而言的。缺少的部分,在艺术品中是“残损”,如雕塑,在文学叙事中却代表“未知”。它像绘画之“留白”,留下了想象的空间,留下了丰盈而富含弹性的审美意蕴,也留下了永恒的艺术张力。《无名小巷》的结尾就是如此,在云山缥缈、红尘烛影中,林少峰再也找不到何书凝了,但又好像到处都是何书凝的身影,颇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诗境。《楚家台门》的终场,是到了三十年后,傅明松再见楚云时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结局的开放要远胜于固化,所以柳青的《创业史》让徐改霞远走高飞。
二是艺术的“残缺”、不完整,是相对于“心理完满”而言的。因为在人的心理上,缺陷与圆满构成了某种对照,从而引起心理上的强烈的不满足。正因为美中不足,所以对美的世界一往情深。也正因为不满足,而由此萌生了一种心向美好、困兽犹斗的精神力量。即便“求不得”,也给人一种“向美而生”的崇高悲壮的震撼力。就像陶瓷的裂纹,那是岁月沧桑留下的痕迹,是一种时间的沉淀,也是一种天然的打磨,是一种历史的深沉的文化印记。这种“裂纹”反而有一种特殊的美感。傅明松和梁素素那种“文学-艺术”之间的深深吸引以及自我净化自我放逐的那份美好,就像老台门一样,充满了年代感、怀旧感和纯情感。赵秋阳和秦晴在庸俗的物质主义和精致的功利主义的封锁之中努力突围,“温水论”“方圆论”既是知性女子对现实人生的哲理概括,又是“文艺青年”在人生困境中对心灵净土、精神家园的永恒守望。
三是艺术的“残缺”、不完整,是相对于“正常生活”而言的。突破了日常生活的平常性、完整性,就产生了艺术上的“变异”,构成了一种奇异、独特的审美意蕴,具有“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小说的叙事话语,也就是讲故事的那种技巧,最能彰显小说作家的艺术才情。传统爱情文学的叙事话语,就其功能来说,是从“离析”到“合取”,如“灰姑娘”的故事、《聊斋》“婴宁”的叙事。而翁筱的叙事话语显然已经超越了这一格局,呈现为从“离析”到“合取”到再度“离析”的曲折性,昭示出“求之不得”仍“向美而生”的精神指向。作家以其青春之笔力,在忧伤之中渗透进幽默、欢快的旋律,以及诗与故事的嵌入性、互文性,以增添小说的诗意美和浪漫性,使小说悲喜互生而特别有韵律感。小说的情节不再是命运、性格、社会的因果律,而是向着美好之光飞蛾扑火之时自我拯救、自我牺牲、自我回归的必然选择,除了《十年》等少数篇章,因为“兄长”的原因导致情感的离析,更多的都是主人公的自主选择,都是主人公人性光彩的自然投射。这种现实生活中情感的缺憾和不圆满,又恰恰折射出主人公精神的升华与圆熟。梁素素的悄然隐退,何书凝的远离尘嚣,其实都是为了成就当初的那份美好,都是为了心灵的澄澈空明。
解读《默笙时代》,自然可以从爱情叙事、乡土叙事乃至身体叙事等多个维度展开。在爱情叙事中,人物对话虽然用了“小细佬”“细佬头”“中意”等方言,还应该遵循沈从文对汪曾祺的说法,“贴着人物写”,写出与众不同的“这一个”;在乡土叙事中,台州元素诸如“三透九门堂”“台州乱弹”“大陈垦荒”“舌尖美味”的植入,可以做得更加自然,更加天衣无缝;在身体叙事中,可以借鉴王小波《黄金时代》的笔法,酣畅淋漓自由释放的情爱,是以黯淡年代的心灵压抑为背景,特别具有反讽的意味,就是这种反讽意味,构成了小说深厚的内涵和艺术的情味。另外,艺术形式要有一种探险精神,像先锋那样,善于开创出一个艺术新时代。